“师父,您就这么放他们走了?”柳玉堂不解,“他们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子,怎能轻易放过他们?”
柳崇明望着他,眼神中带有寒意,“你是在质疑为师?”
柳玉堂立马变得恭敬有加,“弟子不敢!弟子只是不解,师父为何放任他们下山?”
柳崇明轻蔑道:“杀了他们又能如何?别忘了他们的身后可是秣房!如果他们丧命于此,你觉得秣房会善罢甘休吗?南宫明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必定会找出各种理由,报复斟鄩山庄,这样无疑会暴露我们的计划。小不忍则乱大谋,胜邪尚未锻造成形,我不允许有意外发生!”
柳玉堂还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可这群家伙欺人太甚,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子,可恨至极!弟子有一计,不如找一些身手上乘的弟子,易容换貌,赶在他们之前,半道截杀。这样不仅出了这口恶气,也不会有人察觉到我们头上。”
“说得容易!”柳崇明冷哼一声,“且不说这一路上秣房的眼线有多少,即便你能赶在他们之前,半道截杀,你有把握赶尽杀绝吗?那家伙的身手不在你之下,为师与他对招,虽是几回合,但他给为师的感觉,是一种高深莫测、诡计多端的算计,从他踏入山门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对付这种城府极深的人,你有多少把握?弄不好,自己的性命也得赔进去。即便如此,你也要半道截杀吗?”
柳玉堂心虚,完全没了先前那般莽劲,“还是依师父之言,从长计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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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哲这边一切顺利,他压根不担心柳崇明会耍半道截杀这种小花招,毕竟在秣房的威慑下,没人敢轻易动他们,除非有人想不通,非要与秣房硬碰硬,那便是自寻死路。
清寒放开明哲的手,质问:“师兄,你为何要帮他?你明知他重铸胜邪,图谋不轨,为何倒行逆施,助纣为虐?”
明哲一脸无辜,“你不信我?”
清寒既点头又摇头,“我信!但师兄的做法,清寒不认可。”
明哲看向身旁的君影,“你信我吗?”
君影点点头,“我信!”
明哲接着问:“那你认可为兄的做法吗?”
君影还是点头,“我相信师兄!”
明哲看向清寒,“祈对我有信心,难不成我在你眼中,有那么不堪吗?”
“这不是一回事!”清寒心绪紊乱,“清寒相信师兄,但师兄的做法匪夷所思。师兄明知柳崇明心怀不轨,不揭穿他的虚伪也罢,为何还要告诉他铸剑之法?”
明哲泯然一笑,“这个问题,你问到点子上了!胜邪是一把邪剑,亦是一把名剑。剑从来没有善恶之分,关键在于执剑人如何抉择。生死一念,善恶一念,一念三千,始于精微而跨越天地。”
清寒好像有些眉目了,“师兄的意思是,鸠占鹊巢,坐收渔翁之利?”
明哲先是点点头,随后察觉不对,“你这话怎么听上去,似乎是在贬低我的意思?我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吗?”
清寒赔笑道:“意思差不多嘛!”
明哲本想说点什么,但想想还是算了,“此事你们不必掺和,我自有安排。”
“师兄,你在退路上设下伏兵,是算到柳崇明会发现我们?那些黑衣人都是秣房的人吗?为何我安排在山下的人,没有察觉到你们的动静?你和柳崇明的交易这么简单?莫非你还有什么后招?”
清寒一连几个问题,问得明哲头晕,都不知先回答哪一个,“你别急,一个一个问,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柳崇明发现我们,不是意外,而是我故意安排的。柳崇明这只老狐狸,若是坐下来跟他谈合作,那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便是让他骑虎难下,不得已跟我们合作。”
清寒一点即通,“这个我懂,请君入瓮嘛!”
明哲扶额,深感无奈,“小清寒,不会说话便不说话,你除了损我,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
清寒俏皮一笑,“意思都差不多嘛!”
“第二个问题,为何你的人没有发现我的人。其实很简单,你的人都被我收买了!”明哲脸上露出得意的奸笑。
清寒揪住明哲的耳朵,“师兄,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明哲立马承认错误,“开个玩笑,你别认真!你的人要是这么容易被收买,朝廷也就不会头疼了!”
“师兄这话什么意思?”清寒阴沉着脸,没好气道:“莫非师兄跟朝廷是一伙的,都想灭了我听雨阁?”
明哲担惊受怕,“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也不可能有这种想法!你是我师妹,作为师兄,我肯定站在你这边,怎么可能帮着朝廷对付你呢?”
清寒一脸不信,冷哼道:“那可不一定!师兄心里在想什么,清寒怎会知晓?师兄表面上帮清寒,背地里有何打算,那可就难说喽!”
明哲实在挤不出一点笑容,“我好歹是你师兄,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清寒点点头,肯定道:“没错!”
明哲说来气便来气,“小清寒,亏我还一心向着你,没想到在你心里,我竟如此不堪!我真是错看你了!”
清寒一脸不屑,赌气道:“师兄第一天认识清寒吗?清寒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祈,你看到了吧,这便是你的好师姐!”明哲阴阳怪气道。
“师兄,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清寒待人如何,君影心里自有定论。”
“师兄、师姐,你们别吵了!”君影一脸无奈,夹在两人之间,她是真难受,“一点小事,何必耿耿于怀?我相信师兄的为人,也相信师姐的品性。你们何必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争来争去?”
“这明明就是师兄的错!”清寒顺理成章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明哲身上,“若不是师兄拿清寒打趣,清寒岂会生气?”
“这也能赖在我身上?”明哲苦涩一笑,但仔细想想,还是不与清寒胡闹了,“罢了,都是我的错。小清寒,师兄跟你道歉,你原谅师兄好不好?”
清寒赌气道:“不原谅!”
明哲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小清寒,师兄都认错了,你还要我怎样吗?”
清寒撇过头去,“不原谅就是不原谅,师兄说啥也没用!”
明哲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君影,“祈,你师姐不肯原谅我,要不你帮忙劝一下?”
君影犹豫半天,才鼓起勇气开口:“师姐,要不你就原谅师兄这一次?”
“那好吧!”清寒爽快答应。
明哲目瞪口呆,苦笑道:“区别对待啊!”
清寒瞥了明哲一眼,冷哼一声,撇过头去,嘴角却带有一抹笑容。
“你的第二个问题,答案很简单,因为我的人来得比你的人早,你们当然发现不了我们。”
“这怎么可能!”清寒难以置信,“斟鄩山庄早已引起我的注意,我派人探查的时候,明明没有发现其他人,你怎么可能比我先到。”
明哲笑而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她。
“我明白了,是探子有问题!”清寒立马反应过来,“你收买了我的人。”
“我确实没有能耐收买你所有人,但总有那么一两个意志薄弱的家伙,只需一点小小的利益,便能出卖同伙。”
清寒冷哼一声,“等我回去,看我怎么教训他们!”
“其实我想说的是,连听雨阁阁主都是我的人,收不收买你的手下有那么重要吗?到头来,还不是得听命于我?”明哲挑了挑眉。
“说的也是!”清寒不自觉地往明哲身上靠,“毕竟清寒是师兄的人……”
明哲有种不好的感觉,“小清寒,你又鼓捣什么坏点子呢?”
“清寒能有什么坏点子,明明是师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明哲往边上挪,“第三个问题,为何我与柳崇明的交易这么简单,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本来也没指望他帮我做什么。帮我们在论剑大赛上作弊,那无疑是自报家门;帮我们锻造几把上品宝剑,似乎我们手中的剑,随便挑出一把都能胜过斟鄩山庄一起锻造的那些剑。除了这些,他还能帮我们什么?”
“就这么简单?”清寒有些不信。
明哲点头,肯定道:“就这么简单。”
清寒不敢完全相信他,“清寒还不信,师兄肯定又想到了什么坏点子,不肯告诉清寒。”
“小清寒,师兄能有什么坏点子,我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清寒还是不相信他,那他也没办法了。
“为了我?此话何意?”清寒不解。
明哲目光中带着温柔,“为了你便是为了你,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抛开别的不谈,作为师兄,我可曾亏待过你?”
清寒实在笑不出,“师兄,你又要打感情牌了吗?拜托,你能不能有点新意,哄清寒也用点别的招数,别总是这一招,听得清寒耳朵快起茧了。”
明哲摸了摸后脑勺,不失礼貌地微笑,“我也不想,主要是找不到别的方法,将就着用了!”
“师兄,你够了!”清寒和君影异口同声。
明哲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你们先回客栈,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不用等我。”
“师兄又要去哪儿?”
“放心,反正不是去做坏事。
与清寒她们分别后,明哲没有回客栈,而是来到了嫣红阁的后屋。
前面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姑娘们也都去休息了,只有莲姨一人还在幽暗的灯火下,搓衣洗裙。
明哲走近,“莲姨。”
莲姨蓦然回头,“小伙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这儿脏你快走吧!”
明哲由衷称赞:“莲姨,您弹的《出水莲》真好听,我从来没有听过那样好听的筝。”
莲姨微微一愣,“你竟能听出那是《出水莲》,已经好久没人能听懂我在弹什么了。”莲姨默默叹气,“他们只在意绿绮穿了什么裙子,戴了什么花,压根不会有人在意筝。”
“是一个老人家告诉我的,他教我听出了那曲子中有荷塘之景,还说弹这个曲子的人一定有莲花的品性!”
“如此说来,倒是一位不曾谋面的知音了。但我这手啊,洗衣服都洗得变形了,早就跟莲花扯不上什么关系了。”
明哲望着莲姨被皂角水泡得发白的手,忍不住心疼,“莲姨,您的手是用来弹筝的,这衣服我来帮你洗吧!”
明哲正要动手,却被莲姨拦下,“不用,这些活儿我都做惯了,不碍事!”
“今天的事是我的鲁莽害了您,我帮您做点小事也是应该的。”
“没事,即使你今天不闹事,到了月底他们也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苛扣我的工钱。”莲姨眼睛微微一亮,“不过我倒是真有个事想请你帮帮忙。”
“什么忙您请说!”
“我想弹一首曲子给故友听。但我近来身体不好,不能抱着筝走那么远,所以想请你帮我拿一下筝。”
明哲想都没想,当即答应:“小事一桩!您的筝是放在屋内的桌上吗?我这就去帮您取。”
明哲去屋内取瑶筝,“莲姨,我取来了!这筝可真好看,不过这边上刻的诗句好像看不太清了。”
莲姨轻轻抚过那行模糊的诗句,若有所思,“上面刻的是,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
“小莲……说的是您吗?”
莲姨羞赧一笑,“当年我年纪小,有什么心绪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全憋在心里。别人都看不出,唯有他能懂,懂我筝音里的‘狂’,所以为我写下了这首词。”
“那您是要去见这个故人吗?”
莲姨宛然浅笑,“当年繁华盛景,岂止一个故人。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可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动手?”
“无碍,我这位故人就住在离此地不远的桃花坞,去看一眼便好,不会耽搁太久。”
“那好吧!”
明哲跟随莲姨一起去桃花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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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微茫的月光,两人来到了桃花坞。
“我这位故友啊,在这桃花深处,最为合适了。她醉酒时总有痴态,与为我们写词的那位故人甚为相契。我们当时都说他们像两个长不大的孩子。有一次她在宴席上多喝了两杯,我们让她歇一会儿,结果一转头她就不见了。你猜后来我们在哪里找到她了?”
明哲猜不出,“在哪里?”
莲姨指着前面那棵桃花树,痴笑道:“她啊,睡卧在花荫下。把满枝的花瓣当作点心吃,后来几天,她的嘴角都染着牡丹的颜色。
明哲放下莲姨的瑶筝,“莲姨,您跟您朋友约的什么时辰啊?天都黑成这样了,怎么她还没有来?”
莲姨笑道:“她啊,已经到了。她就是这桃花!”
明哲不解其意,“莲姨,您的意思是故人不是人,而是这株桃花?”
“小颦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晚红初减谢池花,新翠已遮琼苑路。”莲姨望着眼前的桃花,“她喜欢春天,更喜欢春天的桃花,所以她死后便葬在这棵桃花树下。几十年过去了,她早已与这绵延的桃花融为一体,一笑留春,将春天永远留住了吧。”
“她叫小苹?那这词……”
“和我的那首词,出自同一人之手。小苹歌喉最是妙曼,她唱起这首词时,连鹂雀都为她驻足。可惜啊,已经很多年没人再唱过这首词了!”
莲姨坐在石凳上,轻抚台上的筝,一首悠扬的曲子响起,花瓣应声而和,蹁跹起舞。
一首曲罢,莲姨眼里隐约有泪光。
“莲姨,您怎么哭了?”
“当年我抚筝,惊鸿伴舞,朝云与小苹轻吟唱和……”莲姨挽了一把泪,“罢了,不提这些旧事了。陪我在这桃花林随便走走吧。”
明哲陪着莲姨过去看看。
“这儿的桃花可真好看,绵延成一片好像粉色的烟霞一样。当年朝云最有气魄,她赏花时总爱念那一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但那样气质昂然的朝云,回了雁门关老家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我早就不奢望能再见到朝云,只希望朝云还好好活着。小苹一心想留住春色,想留住这世间旖旎,但桃花终逝,曲终人散。”莲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几个人,四散流离,小苹万古,朝云不知所踪。唉,正如这满林的桃花,不知要飘零何处啊。”
“好像有人把落花都扫到了一起。”明哲忽然注意到。
“这好像是个桃花冢。应该是哪家的公子或小姐,怜惜落红飘零,特意将它们掩埋,好让它们有个归处。”
“桃花冢?我听过衣冠冢,倒是第一次听到桃花冢这种说法。”
“你没听过也正常,如今盛世将倾,已很少有人有这般雅兴。不过这花冢似乎还未立完,仍有许多落花飘零在外。”
“不如我们帮忙将这花家立完吧!”
“这样也好,难得你有心了。先把落花扫到那个花冢里。”
明哲替前人将未埋的桃花瓣葬好,“莲姨,您好像很了解这花冢,你当年也曾为落花立过花冢?”
莲姨点点头,“正是!当年我们互引为知音,写诗唱词,葬花制笺,也算是尽得风雅了。小苹虽去得早,但如今归去桃花源,也算是风雅中来风雅中去了。而我替人帘后假弹,实在是堕于沟渠了。”
“不是的!莲姨,您不过是迫于生活,您的筝还是那样清越,并没有被污染。”
莲姨泯然一笑,“罢了,不提了,你再用那边的花锄将花冢盖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