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岁月,一晃云芝离开故乡已经半年多。
却说当日东石井村民在姚芝走后,死的死散的散,立时去了大半,王温与陆一鸣俱不见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寻了些时日,姚六也就作罢,好好的一大家子,只剩下他一个,可叫他明白了什么叫作人有旦夕祸福。姚六从此只得跟着大儿姚文一家过活,好在姚文夫妻都是老实的,李氏更是个孝顺儿媳,不曾苛待于他。
私塾的佐老先生要关门闭馆,他推荐方墨去一个老朋友那里继续读书。他那朋友不在朝,却堪称当世大儒,名叫曾静,门生遍布朝野,如今隐居在开封一座大城。姚林两家一商量,原本这世道就不好活,如今遭了灾更是难以维持生计,好在林父有裁缝手艺,但靠科举光宗耀祖是他们的心愿与希望之所在,于是莫不支持方墨外出求学。佐老先生亲修书信一封,交与方墨带在身上,言说曾静只要看了书信必定能留他在座下听学。
林方墨自是千恩万谢,挑个晴朗日子,辞别家人踏上求学之路。按照他的打算,是要先走旱路西行,到达济南府的齐河县,由齐河渡口搭乘商船逆流而上到开封,这样能省下不少盘缠,也省得他一路没头苍蝇般乱闯。
方墨离家之日,正值阳春三月,乡野间,农家人箪食壶浆,扶犁荷锄,正是春种农忙之时,春风拂面,意气风发,走了一日,堪堪才到淄川县的边界。他也想雇辆马车,奈何囊中羞涩,只得全凭两条腿,好在年轻,歇息一夜,第二天又能继续赶路,照着大致方向不错,总能走到齐河县。
在村里农户家借宿一夜,翌日天光微亮,林方墨背上行囊上路,过了眼下这村镇,前头是一片连绵的群山,山路崎岖,若是一日工夫穿不过去,山中再无猎户人家,便要露宿荒郊野外,这可与庄稼地里不同,山野之间常有野兽出没,十分骇人。所幸林方墨刚进了山,后边山道上便来了一袭商队,骡马驮负着商货排成长长队伍,商队里打头的是个略有些年纪的青衣汉子,约莫五十来岁,精神矍铄,后面十几个年轻伙计,另有不少镖师打扮的,腰里都挂着刀剑。
青衣汉子是个热心肠,让林方墨搭上他们的马车随行,直把方墨感动得差些落泪,果然如同书里说的,出门在外,五湖四海皆兄弟,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他在马车上一颠一颠地感慨起来。
车马行驶在山路上格外小心翼翼,比在平地上慢了许多,到了傍晚,商队依旧在群山之中,眼看着是要在荒野之中过夜了,谁想转过山脚,前头竟有一座极大的宅院,此时天色暗下来,遥遥看见那院门口挂起两盏灯笼,院内也恍惚有些灯光。不必睡在荒郊野外了,众人心中想到这里,奋力赶路朝那灯光所在奔去。
待众人到了近前,就见门头上歪歪斜斜挂个牌匾,扭扭捏捏写着三个大字“雷音观”。
向来只听说佛家有雷音寺,道家才用观,这不伦不类的“雷音观”倒是稀奇。青衣汉子轻扣门环,不多时门内脚步声响,随即门板一分,门缝里探出个光秃秃脑袋来,竟是个和尚,众人心想,原来真是个和尚庙。
那和尚看着年岁不大,长得奇丑,吊睛眼,翻天鼻,一双扇风大耳,阔口黄牙,偏生脑袋不大,就像一堆五官强行粘在一个球上,方墨在青衣汉子身后瞥见这和尚的尊荣,努力憋着没敢笑出声来,心说幸好佛祖不看众生皮相,否则日日对着这些个徒子徒孙怕是也难修正果。
和尚脸上不耐,待看清青衣汉子身后跟着一队人马,还是问到:“施主何事?”
“小师父,咱们是过路的商队,途经于此,天色已晚打算借宿一宿,还请师父大开方便之门。”
“不巧了,这里房舍简陋,亦不足以收留诸位。”
“无妨,就是让咱们在院中歇息也可,总好过荒郊野岭。小师父放心,咱们绝不打扰师父们清修,明日一早就离去,且多多送上些香火钱。”
“你这汉子真不晓事理,贫僧说了难以招待,你等速速离去,再做纠缠小心丢了性命。”
“你这和尚忒无理,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与人方便,怎的我们只是借宿一宿都要拒之门外,亏你还是修行之人。”后边站出个镖师来,冲和尚吼道。
说着将和尚往旁边一推,又将两扇木门推开,领着众人就往里走。他方踏进一只脚,整个身子就如破麻袋一样倒飞出去,砰的一声砸在不远处平地上,硬生生砸出个坑,再看那镖师,已然气绝。众人忽的倒退着躲到远处,大门前顿时空无一人,却从大开的门户看清了院中情景。
院子里火把通明,照得人影绰绰,只瞧得人群分作三拨,一拨十余个月白袍和尚,一拨十余个背剑道士,背靠大殿正门的最后一拨只三个人,却是身穿灰蓝道袍的三个光头,这不伦不类的打扮叫人不免想到门匾上的雷音观三个字。
三个光头齐齐盘膝而坐,面前一盏寸许香炉悬在半空,香炉里放出万道金光在身前形成一层光幕,三人各伸一指点向香炉,以自身法力催动那光幕,看样子香炉是个法器,对面两拨人也催动法力攻向光幕,一边是十个道士,十把法剑绽放璀璨剑气,汇聚成一把惊天大剑刺在光幕之上,发出滋滋刺耳的动静,另一边十个和尚,同时敲动身前木鱼,在身前形成一个巨大掌印,轰在光幕上,两相较力,一时谁也奈何不得谁,但那殿前席坐的毕竟只有三人,时间久了怕是先支撑不住。
镖师破门而入时,正是双方斗法关头,背剑道士与白袍僧人这边尚有数人不曾参与斗法,正是其中一个僧人鼓动法力将镖师抛了出去,他只瞥了一眼门外众人,冷哼到“不想死的滚远些”,随即便不再理会,转而盯着斗法处。
众人眼见先前那镖师的惨状,一时不敢近前,只远远站着,又不想立刻便走,此时已然入夜,荒郊野岭哪里有此处来得舒适,想来只要不参与对方争执,在附近歇息也不打紧,毕竟那些人也没追着打出来。
只这片刻工夫,那香炉绽放的光幕暗了许多,香炉在空中直溜溜转动起来,但看那三人神情却并不担忧,这时其中一个光头笑呵呵从袖中摸出一根线香来,轻呼一口气,线香燃起来,随即插入香炉,立时光幕变作五彩霞光将整个庭院包裹起来,空气中有一股异香弥漫,白袍僧人先觉不妙,各将手中佛珠往前掷去,十余串佛珠尚未碰到香炉便炸开,天女散花一般向众人飞去,僧人早有预备,一口钵盂悬在头顶,放出一片祥和瑞气将一众僧人护住,那群道士就倒霉了,原本乍见香炉变化已然心惊,正要回撤法力时,无数碎裂佛珠迎面打来,猝不及防接连中招,顿时哎哟哎哟喊声不断,有多半倒在地上打滚,只几个人尚且站着,横眉怒目,却是瞪着一群僧人。
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道士诘问到:“你们云门宗好不要脸,讲好的先联手拿下这三个妖人,怎的对我们动手。”
“牛鼻子,别不知好歹,你哪只眼睛看见佛爷朝你们动手了,自己学艺不精,倒怪起旁人来,你们清音阁也不过如此,什么玄门十子,给佛爷提鞋都不配。”
“好,好,好,今日见识云门宗观心堂十老,真是各个心怀坦荡之辈,真是好得很。”道人说着,又转向那三个光头,问,“你们当真不入我玄门?他们观心堂的手段你们也看见了,日后说不得在你们背后捅刀子。”
“哈哈哈,谁说我们要入观心堂,早就说明白了,咱们三兄弟要别开生面另创一教,自然是与你们道门佛门并列,又怎会入你们清音阁观心堂这些不入眼的三流势力,没的失了咱兄弟的身份。”其中一个胖些的光头声如洪钟说到。
“既如此,贫道告辞,希望下次碰面你们不要后悔。”他说着就要带人离去,这时只听身后轰隆一声,震天价响,众人脑中嗡鸣,只见僧人的钵盂化作一道流光撞在香炉上,院中光华大作,两件法器各自倒飞回去,光头与和尚各接了,却是高下立判,那十个僧人齐齐吐血,三个光头却只是脸色白了一分。
“此刻想走却是有些晚了。”
三个光头哈哈大笑,随即各掐诀念诵,庭院四角各起一道光柱,竟是一座大阵将众人困在其中,大门外的众人随即也看不清里面发生何事,只不断有人惨呼一声传了出来,夜色里格外瘆人,这时候他们才想着要跑路,奈何俱是寸步难行,方才那钵盂跟香炉相撞的一刻,轰鸣声传入众人脑海,他们便一动也不能动,都成了泥人雕塑一般站在原地,此刻各个心中叫苦。
这时又听一阵巨响,门口的光幕露出一个口子,一道白色人影破幕而出,随即消失在夜色,而身后的光幕也立刻恢复如初,又听见里面不时响起哀嚎声。
那白色人影出来的一刻,不远处树林里出现一个夜行人,从头到脚黑布遮面,只一对眼睛露出来,那人在白色人影一晃之间,瞧见他白袍上绣着一朵祥云,本打算追上去,又见林方墨一干人都被定在原处动弹不得,叹息一声飞身纵过去,挨个在众人身后轻拍了一掌,口中说到:“快快远离此处。”
那人说完也不等回答,立刻追着白色人影去了,只林方墨依稀觉得这人口音有些相熟,只是此刻不及多想,商队已经驾起马车慌忙逃窜,他也只得跟着跑路。
不多时,雷音观内光芒收敛,一个胖光头来到门口,四下打量见外头早已空无一人,就连先前被砸死的镖师也已经不见踪迹,轻叹一声可惜,转身关了门回去,此时院中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只剩三个光头站着,其中一个瘦挑的操起公鸭嗓怒骂到:“这些人怕是不能善罢甘休,今日逃了一个出去,回头再来,咱们兄弟不一定抵得住。”
“那能怎样,宗主交代守在此处,就是要引着佛道两家都来掺和,难不成咱们一走了之?宗主的手段你们都清楚。”胖光头说到。
听到宗主二字,那两人眼中惊惧一闪而逝。那个一直不曾开口的忽然道:“大哥三弟,你们没觉着这云门宗的和尚有些怪异吗?”
“如何怪异?”两人同问。
“说不上来,我总觉得是些假和尚。”那人摸一摸自己的光头,忽然笑了。他们又何尝不是假和尚呢?
这三人原本是三个落第秀才,屡试不中,因为是同乡,相约一起入道修行,可是道门中嫌他们儒生气太重,连走访了几座道观都不收留,他们转而去拜佛,又被一众寺庙拒之门外,一气之下远赴关外,谁想十年之后返回关内,直到此处,将原先周围落草的响马都赶走,出钱在此处建了雷音观,广发名贴,声称要在佛道儒武之外另立一教,武道中人只当个笑话,儒家一心在朝不管这些杂事,唯有佛道两家派了人来,起初是想招揽,后来谈不投机,便有了先前一幕。
却说林方墨随着商队漏夜逃命赶路,连翻两座山头,人困马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得找了个避风的谷底,将马匹聚拢一处围成个圈,众人和衣卧倒歇息,只留下轮番的岗哨。
略打了两个盹,天光放亮,有人将那死去的镖师就地埋了,众人收拾行装,辨清方向,继续赶路,刚出去不上半里路,忽听左右山道里马嘶人响,窜出一队手执刀剑的强人来。
是响马!众人心中惊诧,但到底是多年行走在外的商队,又有镖师随行。
青衣汉子跟一个脸上有刀疤的镖师一起上前。
镖师抱拳道:“不知是哪条好汉,咱们这下是镇威镖局,容请各位好汉留个薄面。”
马上领头的一个方脸汉子手托一条乌头枪,撇撇嘴道:“少废话,在咱哥们这地界,谁的面子都不好使,将东西留下,饶你们不死。”
青衣汉子皱眉,还是抱拳道:“在下是禹鼎商会的管事,还请好汉……”
未等他说完,那方脸汉子便不耐道:“爷们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实话与你们说,我等原是这方圆几十里的山大王,前不久来了三个穿道袍的光头,一顿好打将我们赶了出来,我等迫不得已自此处落脚,可惜左近的村镇油水太少,我等本打算另投他处,偏赶上你们送上门来,这到嘴的肥肉岂能放过?麻溜地放下东西滚蛋,再多啰嗦一句,老子手中枪可不留情面。”
他说着将手中乌头枪一颠,枪头颤颤巍巍直冒寒光。
青衣汉子原本打算舍些钱财买路,谁知人家铁了心一口全吞,眼见亳无回旋余地,跟镖师一对眼,当即刀剑并举,两下里战作一团。
林方墨在马车上听得清楚,暗道自己倒霉,自打出了淄川县就没遇上好事,有心舍了商队自己跑,一来觉得不仗义,二来这荒山野岭,自己也亳无方向,只得与伙计一道守着货箱等结果。
双方人数相差无几,奈何那方脸汉子一条铁枪舞动生风着实厉害,四五个镖师围住也只是勉强应对,眼见难以抵挡,青衣汉子大喊一声逃命,众人舍了货箱仓皇而逃,林方墨夹在人群之中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一刻也不敢耽误,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奔逃。
也是他生来命好,淄川县的县令早先是行伍出身,军中摸爬滚打升到校尉,后来看不惯军中贪腐成风,卸任回家,又经家人花银子捐了个县令,但他颇有一身正气,治下淄川县内一派繁荣,其时许多地方官一心贪墨,如他这般的很少见,便使得从小没出过远门的林方墨以为这天下都是太平盛世,谁知浦一出门就接连遇险,心里早已有些后悔了,只是想到临行前老父的殷切目光,他只得咬牙走下去。
逃了许久,终于听不见身后追赶的声响,林方墨左右打量只三个伙计跟自己一起,此时都跌坐地上呼呼直喘,往后张望,不见青衣汉子等人,也不知逃出来没有。
“咱们怎么办?”那仨人愁眉苦脸。
“且再等一等,或许林管事他们在后边。”其中一个道。
“那要是等不到呢?”另一个问
“等半个时辰,等不到咱们就走。”
“关键就是怎么走,骡马都散了,货箱一个不剩,咱们仨身无分文,怎么走。”
林方墨见状问道:“你们原是打算去哪?”
“这批货是打算从齐河渡口装船,走水路到洛阳,如今遗失了货物,我们也还是要先到洛阳,商会在那边有个分会所在,我们也好去投奔。”
林方墨心想,倒是真巧,他本也打算走水路去开封,顺路,只是自己盘缠不多,他这时才发现跑了一路,包袱还不曾丢,依旧紧紧绑在腰上,暗道一声真是万幸。
“几位要是不嫌弃,咱们继续做伴吧,我也要去齐河渡口搭船。”
三人听了很是欢喜,其中一个玩笑道:“林小哥倒是叫人佩服,这般逃命还不曾把包袱丢了。”
林方墨尴尬一笑,随后闲扯几句,他这时候才知道那青衣汉子姓林的管事,全名叫林青,也是洛阳人,这回到山东是采买一批山货,因为比较贵重,量大利高,他才亲自跟着。
几人歇息了一阵,不见后面有人跟上,心里料定余者要么已经遭遇不测,要么便是跟他们走岔了路,便不再耽搁。
出了连绵的山套子,就近的村子上去农户家里讨了些吃食与热水,歇息一阵,几人千恩万谢继续上路,耗费几日工夫进了齐河地界。
这一日堪堪看见渡口,遥遥在望的时候,林方墨长出一口气,他还供应着几个人的饭钱,若是在农家蹭一顿还好,这一路经过几处集镇,又花费不少,他本就没多少盘缠,如此更要锱铢必较细细打算。
四个人互相扶持着往渡口去,耳听后面来了几辆车马,一个伙计回头张望,竟然是林青管事跟另几个伙计。原来他们那日遇上响马,镖师保着林管事一行且战且走,终于不敌,镖师落荒而逃,林管事趁着机会硬生生从强盗手上保下几辆车马,带了几个机灵的伙计东躲西藏跑出来,一路走走停停,竟然落在林方墨几人后面。此时见面,林方墨身后几个伙计十分高兴,晃动胳膊喊叫起来,谁知林管事一行人亳无喜色,反而大喊着让他们快跑,林方墨这时候才看见他们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队人马,领头一个正是那执枪的方脸汉子,此刻那人也是一脸风霜,看样子几日追赶也不好过。他不明白,寻常响马可不会追着一点货箱跑出去几日,除非是生死大仇。但眼下显然不是思考的时候,林方墨招呼一声就赶紧往渡口跑去,此时离着渡口已然不远,一艘渡船正停在岸边。
林方墨当先跑到渡口,林管事一行也赶上来,众人招手唤船家要上船,却从船里走出两个麻杆一样的瘦子,脸色腊白,臊眉耷眼,四十岁上下。
“这船我们哥俩包了,你们等下一艘罢。”前头那个瘦子木着一张脸淡淡说到。
“兄台请了,在下是禹鼎商会的管事,被强人劫了商货,如今又紧追不舍,还望兄台行个方便,我等必定多多奉上酬劳。”林管事语气焦灼,眼见后面追兵就要赶上,他心中急得百爪挠心。
“禹鼎商会也有些名头,岂会连自家商船都没有,你这老头莫不是来糊弄我们哥俩。”
“兄台见笑,实在是我家商船另有生意,这才借用此处渡船……”
不待林管事继续,那瘦子打断开来:“什么兄台兄台,你这老家伙看上去得有五十了,我们哥俩不过二十多岁,你管谁叫兄台。”
这话说完,林管事身旁一群人面面相觑,有几个竟然强忍着哭笑不得,这俩瘦麻杆看上去得有四十岁多余,竟然自称二十啷当,扮嫩也不是这个扮法。
此事倒是他们想错了,这俩人确实只二十多岁,奈何天生长得急切,一脸沧桑 看着倒像是四十多岁的。
但林管事可不在意这些,当即认错:“是是是,两位小哥年轻英俊,方才是林某口误了。”
“既然如此,让你们上来也不是不可,每人五两银子,有一个上一个,没钱的就别怪我喽。”
林管事咬咬牙应了下来,数了数周围人头,掏出几张银票来,那人点点头,放了搭板,收下银票,林管事赶忙叫人扛着货箱牵了马匹上船。
林方墨却愣在一边,他去哪里找五两银子呢?眼见后边那伙响马就要到近前,他顿觉大限难逃,一时心灰意冷,林管事见他在岸上踟躇不行,便问到:“小哥怎的还不登船。”
“我没那么多银子。”林方墨哭丧着脸说。
林管事叹息道:“咱们也是有缘,先前也亏得林小哥照顾我这几个伙计,五两银子我来出,林小哥快快登船。”说着又掏出五两银子交给那瘦子。
林方墨绝处逢生,心中欢喜异常,当即登船,对林管事千恩万谢,但他尚未站稳身子,那伙响马恰来到岸边,当先那人跃马扬鞭就要跳上船来。
谁知连人带马在半空时,船上飞出一道寒光正迎着汉子撞上去,方脸汉子眼疾手快,抡起乌头枪横在身前,只听叮的一声脆响,方脸汉子从半空里倒飞回去,狠狠砸在地上,胯下马儿更惨,一声悲鸣落进水里,已然被震死气绝。
方脸汉子站起身来,枪尖指着船上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偷袭老子,给我滚出来。”
“本事不行,口气不小,这船是老子的,要上船,五两银子,没银子谁来也不好使。”收钱那瘦子站在船板上笑呵呵说。
船上众人把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刚离狼窝又入虎口。
“你是何人?”方脸汉子问到。
“老二,告诉他们,咱们的名号。”先前那瘦子说。
“混账,你管哪个叫老二,老子是老大,你才是老二。”另一个瘦子不乐意了。
“你老二,老子是老大。”
“老子是老大。”
“不服就比划比划,谁赢了谁是老大。”
“比就比,谁露怯谁是怂蛋。”
“咱们比了多少次也没分个输赢。”
“那咋办,还比吗?”
“比个鸟,不比了,白费力气。”
“可谁做老大呢?”
“咱俩都是老大。”
“好,都是老大,谁也不吃亏。”
随后对方脸汉子喊到:“咱们兄弟是赫赫有名的王氏双英。”
“王氏双英?”方脸呢喃一句低头略想,可从未听过什么王氏双英,便将对方不放在心上。
原本见两人内讧起来,方脸汉子还挺得意,此刻见对方似乎脑子有些不好使,却又觉得是在消遣自己,行走江湖,哪有真的傻子呢。
“银子是有,怕你没胆子下来拿。”方脸汉子又道。
“嘿,他敢小瞧咱们。”
“去教训教训他。”
“对,教训教训他。”
说着,收钱那瘦子把刚刚收起来的船板又放下去,踮脚到了岸上,一手掐腰,一手伸到方脸汉子面前。
“老子改注意了,你想上船,十两白银。”
“好,你等着,我这就拿钱。”
方脸汉子说着,忽的将乌头枪一挑,枪尖直奔瘦子面门而来。
就知道你小子不老实。瘦子冷笑一声,丝毫不见慌乱,待那枪尖到了面前,瘦子肩膀微偏,脑袋躲开枪尖,伸出瘦骨如柴的手指往方脸汉子的脖颈戳去,噗嗤一声,方脸汉子仰头栽倒,脖子上一个血洞,一只手指着瘦子想要说什么却只拉风箱似的呼呼两声,随即咽气。那人身后带着的喽啰无不吓得魂飞魄散,呼喊一声如鸟四散,霎时一个不剩。
大约方脸汉子临死前也想到了这俩人的身份,只是他有些不甘,直娘贼的,你要早说自己是黄河双煞不就好了,老子掉头就跑,非说什么王氏双英,老子哪里想得到。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他已经一命呜呼,而这俩瘦子自然不知道方脸汉子的不甘,他们确实是姓王,且是孪生兄弟,师从亦正亦邪的海外异士,平日里在黄河沿岸讨生活,行事向来只凭个人喜好,黑白两道都不给面子,于是得了黄河双煞的名号,但他二人可不承认自己是煞星,对外只称是王氏双英,岸上这个叫王鹏,船上那个叫王伟。
王鹏弯腰将手指在那人身上蹭了蹭,擦掉血迹,无事一般回到船上。
解了船桩上的绳子,木船驶入河道。船很大,上下三层,照王鹏吩咐,林管事一干人等都只得在二层歇息,顶层房间不得入内,众人也不敢反驳,规规矩矩进了二层船舱。
起初无事,过了俩时辰,林方墨就撑不住了,他是个旱鸭子,从来不曾搭过船,此刻上吐下泻头晕目眩,恨不能把苦胆都吐出来,直到肚子里空无一物,他才奄奄一息蜷缩在角落里睡了。
一夜无事,翌日天光大亮日上三竿,许是吐无可吐,又或者肠胃渐渐适应,林方墨竟然喝了半碗水,又吃下一块干粮,总算缓了一口气,又听旁人说在甲板上吹吹凉风会好些,于是便出去,此时船只行进到水流湍急之处,又是逆流而上,只见船头多出来了些绳子,一头在船上,另一头在岸上,在纤夫的肩上。
黄河纤夫,林方墨曾听村里老人讲过,但他这是第一次见,那群人有年轻的也有年纪不小的,晒得黝黑的肌肤在阳光下显出别样的光泽,他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看不见他们的样子,却听见一声声号子传进耳中。
嘿哟哟,嘿哟,嘿哟哟,嘿哟……
林方墨想起几句诗来。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转身又进了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