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庵在小孤山的半山腰,小小的一方宅院,平日里只有一个老尼姑在里面,偶有山下的村民上来拜一拜菩萨,可惜正殿佛堂里供着的菩萨都掉了漆,没人来修塑,老尼倒是勤恳,一样将佛堂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老尼姑和凌风的师父年岁相仿,交情似也不浅,凌风自从被师父捡回来收养,所见到的几个熟人,除却村里几个土埋脖子的老人,大抵就只有这个尼姑了。
“来了,去上香吧。”
老尼姑和师父说话从来不用“贫尼”、“施主”这样的场面话,一直是你我相称,凌风早已习惯。
尼姑在一旁静静站着,看师父上了香,待她转身看见凌风抱着的木盒,眼睛里忽的放出两道精光,凌风浑身一紧,抬头正撞上那两道目光,才发现,老尼姑,似乎也不是平日里的老尼姑了,虽则她还是那般容貌,一身灰袍,但那眼睛里的光芒却让人心惊胆寒,他下意识里又将怀中的木盒紧了紧,躲到师父身后去。
师父呵呵笑起来,老尼姑眼睛里的光芒便也渐渐暗下去,终于又是平日里那个老尼姑了。
“身上有血腥味,他们找上门来了?”老尼姑慈眉善目,说出话来却不含糊,倒真像个未卜先知的菩萨。
“是,找上门来了。”师父站在佛堂门口,眸子里有些异样的东西,凌风看不太懂,却不敢多问。
“你,什么打算。”老尼在一旁追问,语气里波澜不惊,但凌风隐约觉得,她的追问很有些急切的意味。
师父转过身来,面对老尼,正色道:“去一趟关外。”
“你要去七绝山?”老尼的语气终于有了波澜,神情也不再淡然,“你怎么……这味道,不对,是醉蛊香,你……”
凌风听见老尼颤抖起来的声音,随即看到她灰袍下微微颤动的手臂。醉蛊香,他从未听过,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你闻出来了,就是醉蛊香,我隐居在此数年,用尽一身所学,也不过是勉强压制那只蛊虫,如今一旦中了醉蛊香,恐怕我的时日不多了。”
“那个地方还有什么值得去看,既然时日无多,何不在此舒心地度过。”老尼的眼神沉下去,有微微的水光,像是蓄了泪一般。
“那也是你的家,难道不跟我一同前去吗?”
“我不去,要回便自己回。”老尼转身进了殿后。
师父似乎想到了什么,在后面追喊:“你的……”
“不要了,连带这个也还给你”,里面冷冷回道,随即又听破空声响,一个长条布包从帘子后面飞射出来,师父伸手接过,低头看了半晌,长叹几声,转身往外走去,凌风乖乖跟在后面,自始至终不曾说过一句话,他有太多想问的,却不知道从何问起了。
“徒儿。”
这是师父第一次用这般郑重其事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且不再是唤他作“凌风”,而是叫了一声徒儿,凌风便也正色起来,恭听师父的教诲。
“你带着木盒去一趟京城,找到……”他略一停顿,转而道,“去雍王府,找个当差的让他递进去”。
原本,凌风只知道自己是师父捡回来的一个野孩子,师父也只是个北方来的孤老头,早年还会一点点拳脚功夫,后来受了伤,也只能嘴上教导教导自己,平日里靠做些杂活维持生计,两个人穷困潦倒惯了的,但这一天一夜,师父像是变了一个人,此刻,他还在等师父给他一个解释。
“还有吗?”久久不见师父有下文,凌风问道。
“没别的了,你去吧。”
“师父不跟我一块吗?”
“师父还有事,迟些日子自然会去找你。”
师父自然是不会坑害自己的,凌风心里想,虽然有百般不解,但他知道师父的怪脾气,既然说了没别的可交待,自是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他便一个人上了路。
陆辰的三师兄是京城人,千里迢迢寻到这里,陆辰不相信他一点后手都没留,算来这个三师兄当年在七绝里也是个智多星了,出谋划策的事少不得他,如今倒像是飞蛾扑火一般,许是他智者千虑吧,还以为陆辰因忌惮蛊毒发作而不敢出手。
一把火将尸体烧了个干净,骨灰丢在一个青花瓷瓮里,月上柳梢的时候,陆辰托着瓷瓮离了镇子,一路往北,堪堪到了余杭边界,在莫干山脚下的一座庄子门前站定,此刻月照中庭,远近除却虫鸣风语再无其他,陆辰托着青花瓷瓮越过院墙,飘身落入院内,墙内看家护院的大黑狗狂吠不止,庭前的桂花丛里闪出几条人影来,内中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子声音道:“老七,为兄正愁着该如何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咱们弟兄当真是心有灵犀。”
话音落地,人也到了陆辰眼前。
“五师兄,看来是三师兄给你传了信吧。”
“我敬佩三哥的胆气,明知不是你的对手,仍旧欣然前往,换成我,必然是做不来的,你看看,为兄我如今可不像个江湖人了,在这里置办了家业,一家老小也有几十口人,轻易不得离开,只能等我的好师弟自己前来了。”
“三师兄的胆气,我向来钦服得紧,但他绝不是个莽撞人,此番以命换命的作为,怕是少不得五师兄在背后搅风弄水。”
那人仰天大笑:“知我者师弟也,可惜了,若师弟早日低头,今日相见,必定是另一番把酒言欢的场面,真是可惜。”
陆辰冷冷道:“小弟低头低得少吗,可是诸位师兄依旧咄咄逼人,不愿给小弟一条活路。”
“只要师弟把东西交出来,咱们依旧如亲兄弟。”陆辰背后花丛影里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道。
“两位师兄向来貌合神离,不想为了小弟一人竟然到了一处,这倒是小弟未曾想到的功德。”
黑影自花丛走出来,是个矮胖的矬子,一张磨盘大脸上长了一对绿豆眼,却是精光四射极为有神,一看便知内力不俗。
“四师兄,你很好。”陆辰最不待见的就是背后这个人,就连他的脚步声听来都是教人厌恶的。
“我的好师弟,当年康熙交给师父的东西,你可保不住了,识相的还是乖乖交出来,也不枉费咱们多年师兄弟的情谊。”
陆辰冷哼一声,回道:“情谊?你们只是听了废太子的一面之词就认定我弑师,认定我带走了皇帝交给师父的诏书。”
“哦,原来皇帝交给师父的是诏书吗,我们竟不知道,嘿嘿。”四师兄的笑声阴阳怪气。
“不管你拿走的是什么,都乖乖交出来吧,他雍亲王如今风光无限,太子已然起复无望,不过迟早有一天会有人夺回来,这些就不是师弟你操心的了,你现在的处境可不太好啊,我的好师弟,以你五哥我这满院子的机关,加上三哥的烟罗春雨,还有四哥的毒,说不得今天要委屈你了。”
“怪不得那日对决,自始至终未曾等到三师兄用他的成名绝技‘烟罗春雨’,原来是把吃饭的家伙留在了这里,我倒是糊涂了,小弟自问不曾与三师兄结下深仇大恨,就算他有所图谋,也不至于连自己的命都不管不顾。”
“三哥对你恨之入骨,那是因为他临走之前听了我的一句话”
“我告诉他,咱们师父的幼子是被你一掌打死的,你也知道,咱们这位三师兄有点不同寻常的癖好,他对师父的幼子可是疼爱有加的。”
陆辰听罢,沉默多时,忽的仰天大笑,震得树影里一只飞鸟仓惶乱飞而去,围着的人已经倒了几个,在地上不住地打滚,发出痛苦的呻吟。
陆辰的两个师兄面色凝重起来,老四阴沉沉道:“好本事,想不到师弟中了蛊毒多年,内力却没减几分,比起当年的师父怕也是不遑多让。”
陆辰并不回答,倒像是自言自语:“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样好的月色,真是辜负了,若能抚琴对饮,真是……”一边念叨着,一边拿起腰间别着的一个长布包裹,抽出一柄箫来。晶莹闪烁,七绝山的紫骨竹,九节八孔,晶莹如紫玉,霎是好看,但周围的人却并不觉得好看,尤其是他的两个师兄,他们自然知道,数年前的江湖之上,这柄紫竹玉箫简直就是催命的符咒,江湖人莫不谈之色变。
“师弟果然未曾放下手上的功夫,只不知这蛊毒发作起来,师弟的内力还能剩下几成?”
话音未落,周围的人影已经隐没,只剩下远近四面墙壁,还有零星几排竹影,陆辰知道,这两位师兄一个擅长机关暗器,一个擅使毒术,极不好对付,正想着,果然竹影一阵摇曳,数十飞刀三面夹击飞射而至,陆辰的身形化作一道灰影转了一转,仿佛生了百十只手,将飞刀一一接下,随即摊开双掌,薄如柳叶的飞刀纷纷坠落在地,有的碰在石砖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有一些刀尖朝下,悄然插进了地砖,刀身将月光映得雪白,照在陆辰冷峻的脸上,寒如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