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姚芝所言,那日晚间她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在雨中不停地跑,有个黑影在后面追,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后来掉进一个泥坑里,浑身冰凉,寒冬腊月也不曾觉得有那么凉,好像自己的魂都被抽出来,再后来忽然她看见太阳从远处升起来,太阳很远很高,可是身上却暖洋洋的,不那么冷了,等她醒过来便是眼前的情形。
众人听了不免一阵唏嘘,按下各自的心思不说,这时王氏才想起一事,当即向林家父子问道:“你们爷俩却怎么来的这样巧,方才见方墨的样子,似乎早已知晓芝儿的事情,可是芝儿这怪病来得蹊跷也突然,可不曾来得及知会你们?”
经她一提,众人才想起这茬,又不免更添了几分疑惑。
林大勇也不遮掩,冲王氏和姚六言道:“二位,这件事说起来怪诞,就连我到这会子依旧不敢断言真假,可是瞧着眼前这些,却又是万万没有半点虚假。”
“您就别卖关子了,还是我来说吧。”方墨言道,“昨夜我做了个怪梦,说起来各位可能不信,梦中情形跟三妹妹所言俱同,我眼见着她被一个黑影追着,掉进一个坑里,浑身哆嗦,想去救她,却又不得半点作为,彷佛只有两只眼睛可用,偏巧这时旁边来了一个白胡子老道,他到了我跟前,也不说话,伸手在我脖子上将那玉坠摘了下来,抖手一扬,那玉坠忽的化作万道金光,遮天蔽日,我便朦胧醒转,耳中依稀听见那老道说了句‘保命之物不可轻易离身’,待我睁开眼时,尚未天亮,我本以为只是南柯一梦,虽然心里总不舒服,却也不便深更半夜跑来,谁想我正要继续睡时,那玉坠竟发出道道金光,犹如火炭般滚烫,我心知有异,这才请父亲一起过来,还好赶的及时,否则我真不敢想了”。
姚芝的身子渐而好了起来,那玉坠却也不敢再离身,只得日日戴在身上,不知是否其故,总之那以后姚芝倒是极少生病,加上一家大小都对其疼爱无比,姚芝长到九岁时,已出落成了美人坯子,虽是农家儿女,却不输于那些大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姚芝也是聪明伶俐,诗词无落,书画俱通,惹得三天两头有人上门提亲,近处的人家都知道姚家与林家暗里早有婚约,可是远处不知底细的也不在少数,仍是挤破头的来,有时让姚六夫妇不胜其烦。
姚家人忧心的不止这一件事,还有一事更为烦扰,便是当日去京城赶考的姚武,与之同时赴考的举子都已返乡,或是得中高榜,或是名落孙山,总之都有了着落,唯独姚武一人音信全无,生死不知,这几年姚家没少托人出去打听,去了京城的人一拨接着一拨,可这么个大活人却似从未在世上出现一般,踪影全无。后来便有各种各样的传闻,有的说是姚武连京城都没赶到,半道上给人截了财害了命,也有的说姚武到了京城,也参加了会考,只是自觉高中无望,回乡又愧对亲友,路上郁郁而终,更有人传得离奇,说是姚武中了进士,却被京城显贵移花接木冒名顶替了去,连人也被他们悄悄害死,种种传言说的有板有眼,姚家人却是愁云惨淡,只眼巴巴盼着姚武有一日能回来。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虽则因为姚武之事,素日里的氛围总是略显阴沉,恰如初秋阴雨连绵的天气,这季节正是田里粮食抽穗成熟的关键,充足的雨水固然重要,可是连日的阴雨,长久的不见阳光却也不算好事。
姚六坐在门前对着阴沉的天空唉声叹气,王氏抱着针线筐在一旁,自顾自地说道:“小武也不知道在哪,可别淋了雨,万一着了凉可怎么办?”
姚六好似没听见,或许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吧,隔了半晌他才慢慢踱步出了门,因为下着小雨,村道上也少有人,姚六心情沉郁,只戴了蓑笠,背着手往村外走,这时节山野澄净,青黄两色分明,在如雾的烟雨之中似仙似幻,若是文人墨客携伞而至必当大为欣喜,可是姚六心里却思量着再托付谁去打探姚武的下落,他这样心里想着事,脚步却从未停歇,积了雨水的庄稼叶子都低垂着,叶尖上水滴如珠,几只蚂蚱从荒草堆里跳了出来,沾了水珠,又跳开去,姚六抬头看看天,远处的云层更为厚密,压得人气闷心烦,他又低了头走路,却发现田地里许多的蚂蚱到处乱蹦,这些小东西放在平日里是不起眼的,可若多了起来便让人担忧,常听闻蝗灾如虎,灾年荒月十有八九都是这东西作怪,可是姚六也知道,大旱之年才会有蝗灾,因而他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到自家田头看了看,便转而折回去。
是夜,姚家的黑狗狂吠不止,到了后半夜更引得全村土狗沸反盈天,待得天色稍明,姚六起身去屋外查看,却并无异常,只是村子里的狗仍旧狂吠不止,自家的黑狗更是焦躁不安,姚六开了大门,村里也有一些人家到了街上,想必都是给这狗吠声吵得难以成眠,此刻天色微亮,因着连日的阴雨,并不见一丝阳光,有那眼尖的村民却指着西南方向大喊:“快看那边是什么?”
众人顺着往那方向看去,只见天边黑压压一片云平铺了过来,隐隐有风卷狂沙的声音,众人只道来了暴风雨,纷纷要将门窗紧闭,可过了多时,那黑云却停在村外西南方向一般,并不见往村里挪动,只是也并不曾褪去,而那沙沙声更响,街头巷尾三三两两聚集的村民也是大为不解,姚六忽的喊了声不好,身边人都向他看过来,姚六脸色难看,喃喃道:“莫不是闹了蝗灾!”
“不应该,今年雨水充足,又不是大旱的年景,怎会闹起蝗灾,老六你可别瞎说了。”村民都道是姚六思子心切,以至于神志不清了才说的胡话,却不想话音未落,有几个村民却慌里慌张跑过来,一边嚷嚷着:“不好了,是蝗灾,是蝗灾啊。”
当下一片哗然,这几个人稍早时候到村外去探看,不想见到四下田地里到处都是蝗虫,此刻蝗灾最重的地方还在西南方向离此地四五十里路,不过这东西啃食庄稼极为迅速,所过之处草木不剩,遇上蝗灾可是片刻耽误不得。
村子里炸开锅一般,村民急得团团转,却又无计可施,有些人家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逃荒,说起来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蝗灾本不多见,可一旦撞上便是无计可施,蝗灾过后若非朝廷拨粮赈灾,村民们便只有四处投亲奔友,外出逃荒。
姚六眉头紧锁,转身就要往回走,不提防身后正有一人将他拦住,那人是个道士的打扮,云袜布鞋,一身灰白道袍,低挽发髻,斜斜插了一根烂银发簪,姚六细看时,见这道人细眉凤眼,唇红齿白,方口阔耳,一副仙风道骨模样,不由得想起当年送给姚芝玉坠的那个道士,只是眼前这位却并不相识,姚六只当他认错了人,那道士却施了一礼,道:“姚公莫走。”
姚六顿足不解,问道:“仙长怎知小老儿名姓,恕我眼拙,你我却似乎并不相识。”
“姚公不认得贫道并不稀奇,贫道向来云游四方,也曾游历至此,仅是两年前才在离此地西南六十里小仓山上的清月观落脚。”那道士娓娓道来,言辞恳切,“昨日贫道在观内打坐,忽觉一阵心惊肉跳,贫道也略懂些卜卦之术,算来此地今日当有天灾,虽有解救之法,只是事在人为,贫道实在不忍冷眼旁观,这才至此,方才经过田间牧野,已有大片良田被蝗虫啃食殆尽,若不早些施法补救,只怕方圆数百里村民都要出外逃荒了”。
这时候周围还有一些村民未及离去,听得有补救,心中大喜,忙凑上来将姚六和那道人团团围住,纷纷询问补救之法。
那道人略微一笑,道:“这补救之法嘛,说起来也不难,只要贫道施法,借些天兵天将来,此劫可解无忧。”
“那就请仙长快些施法吧。”村民纷纷请求,若在平时,虽然乡野村民蒙昧愚钝,容易被人蒙骗,也多信鬼神之说,却也不见得像此刻这般听风就是雨,只是如今蝗灾已成,这才慌了神,眼见着这道人便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各位莫急,贫道做法虽然艰难,可是修道之人本当有济世救人之心,那也不算什么,但,贫道尚需向这位姚公借一物,方能施法,否则即便拼上贫道一身修为怕也是无济于事。”
姚六心里就是一颤,低声问道:“小老儿也就是一庄稼汉,能有什么物件可借给仙长,仙长不要玩笑。”
“却不是玩笑,敢问姚公家小女可是戴有一玉坠?”
姚六心里惊讶不已,张大了嘴,待要撒个谎,然而想起天灾在即,却也不敢再耽误,回道:“不错,这玉坠还是当初路过此地的仙长所赠,说是能祛病消灾,说起来仙长可能不信,前年小女得了一场怪病,多亏有了这玉坠才得以保命。”
“贫道自然相信,那玉坠本就是个稀罕物件,确有辟邪消灾之用,所以贫道此次施法还需借用此物,姚公能否应准?”
姚六话一出口便自后悔,暗骂自己糊涂,此刻不想借出去只怕也不成了,周围这么多人听得明白,若是惹得这道人恼了拂袖而去,将来他姚家便成了这方圆数百里的罪人。
强压下心中的困惑与不甘,姚六折回自家。听闻要将姚芝所戴的玉坠交给那来历不明的道人,王氏本不愿答应,可是姚六将其间厉害说的清楚,王氏也无可奈何,何况姚文夫妇也在一旁开解,“所幸那道人只是在我们村子里开坛做法,若是小妹有什么不妥,咱们立即便将那玉坠讨要回来,村子里这么多人,还怕他使奸不成”?
这边姚文正要按姚六的嘱托将那玉坠送过去,那边林大勇却已带了方墨赶过来,与姚文撞了个正着,待他打听了此事原委,忙不迭将姚文拽了回去,三人回到屋内,反倒让姚六夫妇不解,王氏问道:“林家大哥,你们爷俩怎么来了?西石井可也有蝗虫吗?”
“唉,到哪里都一样,方圆数十里都是那蝗虫,不过那边此刻尚未真的遭灾,只是看这情形,也是迟早的事。”
“多亏来了这位道长,看那意思,保不齐这一次的天灾还得靠他躲过一劫啊。”姚六说道。
“正好说到这了,我也已经听说,只是那位道长来的有些蹊跷啊,且不说小仓山上有没有那个清月观,但就他一过来就指名道姓索要姚老弟的玉坠,便教人不得不提防。那玉坠可是芝儿的命啊,怎么能就这般送给一个底细不明的道人?”
“可是那道长说的明明白白,周围乡亲也听的真切,我想,若是今日不把东西交给他,万一真就因此耽误了他开坛做法,将来蝗灾肆虐,十里八乡都遭了灾,我们可不成了罪人?再者说,我们先让老大拿玉坠送过去,随后我们也都赶过去,那道长说的明白,此刻他正在村头那棵老树下候着,咱们都赶过去,再加上乡亲们在一旁,若是他不能灵验,我们就把那玉坠拿回来,难不成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抢了去?”姚六细细解释。
“说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有些不稳妥。”林大勇坚持道,连方墨也在一旁附和。
姚芝挑帘子到了外屋,对众人道:“林伯,芝儿知道您是疼惜我,可是到这了个份上,我也不能眼看着十里八乡遭灾,就让他试试吧,真的不灵验,就像我爹爹说的,也不怕他跑了。”
见姚芝都这样说,林大勇也不好再多言,当下一众人都出了门,往村口这棵老槐树走去。
这棵槐树不知道长了几百年,四个壮汉手拉手都抱不过来,难得它并不衰颓,反倒是枝繁叶茂,长势喜人,年年五月都是一树玉装,周围数里花香。
一番折腾,几人赶到时已过了正午,那树底下早已围了许多人,里里外外水泄不通,怕是整个村子的人都聚拢了过来,人群中间,树冠下面搭了个土台,土台上拿草木灰细细撒了一个八卦形状出来,正中长条桌台,那道人正坐在桌前闭目养神,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知道姚家人来了似的,姚六刚挤进人群,他便睁开了眼。
道人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挤进人群的姚六,姚六也不好再多耽搁,将那玉坠拿在手里,走到土台前递了过去,道人伸手接过,微微颔首。
那道人并不多话,将玉坠捧在眼前细细打量了片刻,小心翼翼放到长桌上的一个木盒上,那木盒四四方方,四周雕花镂刻,镶金嵌玉,古色古香,一看就不是俗物,盒子里伸出一对绿莹莹的叶子,不知是何种宝石打磨而成,晶莹剔透,倒影折光,两片叶子就像一双手向上托着东西似的,道人便将玉坠放在叶子中间,说来也怪,那玉坠本是洁白无瑕,自放在了叶子上便泛起阵阵红光,灿若朝霞,艳如桃花,不知是不是错觉,离着土台近些的人都仿佛闻到一阵异香扑鼻而来。
此刻西南方向黑云愈低,也更加厚密,零星的还有些小雨,淅淅沥沥。
王氏将姚芝紧紧搂住,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姚六父子还有林家父子都紧紧盯着土台上那道人,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把仿佛是青铜打造的长剑,长二尺四寸,宽一寸五分,锈迹斑斑,和周围简陋的土台倒是格外相配,只是道士做法,向来多用木剑,似这般锈迹斑斑的一把青铜剑极为少见,若非这道人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那便是有些特殊的本事。
众人目不转睛盯着土台之上,那人嘴中念念有词,只是众人听不懂,倒似天书一般,他一边念咒,一边绕着土台步罡踏斗,望北斗方向拜了二十四拜,说来也是怪事,原本黑云密布的天空,让这道人拜完之后,只一阵大风刮过,当即云开雾散,只是远处依旧黑压压的低沉,而众人所在的上空却已晴朗,彼时天色向晚,隐约天上繁星点点,遥遥可见北斗七星挂在天际,道人将剑横托于胸前,左手一翻,亮出一枚黄澄澄的令牌来,约莫七寸多长,三寸多宽,一两寸厚,有棱有角,周遭镂刻盘螭纹,梅花座底,正面是阴阳鱼,背面却看不见了,只见金光闪闪,耀眼之极。
道人将令牌拿出来,一手执剑一手执牌,两下里撞击在一处金鸣不觉,随即将令牌往那放着木盒的长桌上一拍,正压在一张符纸之上,右手剑也横放于桌上,接着又从腰间布囊里掏出一支秃头笔来,这支笔若是让秀才举子看了定要笑掉大牙,他却一脸的端正,从早已备好的瓷碗里沾了些许朱砂,在符纸上一气呵成画了一道符,待符纸稍稍干了些,他左手捏了个三清指诀,右手拿起剑来将符纸挑在剑尖上,又拿那块令牌沿着剑身由下往上快速的擦了一道,那张符纸唰的一下子着了起来,只是这火泛着蓝光,幽森异常,火苗忽的一分为二,二分为四,不多时早已裂成一片蓝色火星,只见这些火星围着木盒里那块泛着红光的玉坠团团打转,玉坠周围红光大盛,变成偌大的一片光晕,将蓝色火星包裹其中,蓝火红光交融一处,那颜色迷离妖艳,等那火苗渐而孱弱时,道人将剑尖斜刺里往西南方向一指,那团火苗嗖的一下飞了出去,遥遥飘向西南方,火团在空中渐飞渐远,点点飘离,在微冷的夜空里格外显眼。
“娘,你看,一群鸟,着火的鸟。”人群中不知谁家的孩子喊道。
众人也渐渐看清,那些火星纷纷化作一只只乌鸦般的飞鸟,如流星追月般扑向那片黑云。
“行了,众位乡亲还是都回去歇息吧,这蝗灾是解了大半了,只消过了今夜,想必都该被贫道借来的神鸦天兵屠戮殆尽,贫道一人守在这里便可。”
周围的人听了虽然半信半疑,可是毕竟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从头到尾他们也只是围观而已,当下便散了一半,有人嘴里还嘟囔着要再去东北近百里外的铁佛寺将三宝罗汉请过来。没多大工夫,剩下的人便寥寥无几了,只是姚六一家都还在,那道人冲姚六道:“姚公,各位也尽可放心回去,这玉坠,明日贫道自当奉还,绝无遗失。”
姚六并未动身,回道:“并非是我们不相信仙长,只因小女自从前年得了怪病便离不得这玉坠,稍稍离得远了便会百般不适,故此,方才我们才带她过来,万一此刻就这样回去,夜间一旦有什么不妥,我们一家老小都不安心。”
那道人听了微微皱眉,道:“可是此刻神鸦兵尚未将那蝗虫吃尽,尚需这昆仑玉助贫道一臂之力。”
“既如此,仙长尽管在此施为,我们就在此地等着,不打紧。”王氏忙道。
道人听了也不多说,只道了一声得罪,便如老僧入定般打起坐来,眼观鼻鼻观心,对众人充耳不闻视若不见。
夜间风露重,王氏回家取了厚重些的衣物回来,姚文夫妇已经回去,老槐树下只剩下姚六夫妇和姚芝,还有林家父子。那道人并不理会他们,只是每隔一个时辰便如方才那般烧一道符,其余倒也没什么变故。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天明,西南方向那片黑压压的蝗虫果然消失殆尽,此刻旭日高升,阳光和煦,积日的阴霾一扫而空,街上陆续有了人,不论哪家哪户,推门出来都要先往西南方向望过去,乍见晴空万里,心里都是一阵窃喜。
不多时村民们都围在了老槐树下,那道人这才起身,收起了自己那套法器,最后将盒子里那块玉坠拿到姚六跟前,道:“姚公,收好,这可是块宝贝啊。”
姚六赶忙接过来给姚芝戴在身上,复又转回身对那道人施了一礼,谢道:“多亏仙长救了我们,大恩大德难以回报。”
正说着,周围的人也跟着附和起来,说是要重谢那道人,还有的村民提议各家各户捐些银子给道人带到清月观去,就当他们的香火钱,那道人却执意不肯,最后还是姚六提议,村民一起置办宴席答谢道人,那道人原也推辞,奈何却不过众人的盛情,只得留下。
蝗灾得免,远近的村民们自然都对那道人感激不已,也都知道了姚六家中有块宝玉,乡野村民传消息是最擅长的,对于姚家来说并非是件好事,可是不管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那道人自始至终都未曾说过自己的名号,可是善良单纯的村民并未在意,反而纷纷热情的邀请道人到各自家中,极尽地主之谊,只因为他消除了一场极大的天灾。那道人推脱不过,只得又在村子里耽搁了几日。
姚六和王氏去请道人的时候,他正在村头的陈大爷家中,姚六进门之时,二人正在喝茶,陈大爷见姚六进来,忙招呼他坐下,道:“快坐快坐,你们来的可巧,要不然再想见仙长可就难了。”
“怎么,仙长要走了?”王氏问道。
“不错,贫道这次下山只为蝗灾而来,如今天灾已解,所幸并未有多少损毁,庄稼都保全下来,贫道也算功德圆满,是时候该回去了。”
“仙长走得也太匆忙,我们正要请仙长到我家中略坐一坐。”姚六道。
道人轻声一笑道:“无妨,有缘总会再见,贫道那清月观中仅有两个不通世事的小徒,在外耽搁的久了怕是不妥,还是就此别过,有缘再会吧。”
姚六顿了顿,似乎还有话说却又说不出口,王氏见状便言道:“仙长有所不知,我们夫妻二人本是有求于仙长,所以一定要请仙长到舍下略坐片刻。”
道人略感意外,“不知二位所求何事,若是能帮衬一二,贫道必当尽力而为”。
“不瞒仙长,我们家小女儿自从前年得了种怪病,我们心里这块石头一直悬着放不下,谁能说得准哪天会不会有更怪异的事,那日见了仙长的神通,既然仙长连那蝗灾都能消除,想来也该能治好小女的怪病,若是能给小女看一看,我们老两口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呐。”
那道人沉吟良久,似乎颇有些为难,王氏又道:“仙长若能帮我们这次,我们夫妻二人来世必当做牛做马报答仙长的恩情。”
“二位言重了,扶危救困也是我们修道之人的本分,方才之所以沉吟不决并非为了回报,只是贫道对于此事并无把握,一时难以决断。”
“只要仙长肯去,不论结果,我们一家子都铭记恩德。”姚六忙道。
“既如此,贫道随二位前去便是,不过贫道还是有几句话要问一问。”
“仙长尽管问,我们知无不言。”
“说起来,贫道知晓你们有那玉坠也是凭着修道之人的机缘,只是不知你们又从何处得来?”
“那还是多年前的事了,我家小女刚出生,可巧家里来了一位道长,年纪跟您相仿,一样的仙风道骨,我们本是请他给小女起个名字的,毕竟相遇也是个缘分,可是他看了我们小女的面相,便道小女一生福祸难定,命途多舛,临走便将这玉坠给了我们,说要小女时时戴在身上,或许可以消灾避祸,当时我们并没放在心上,谁曾想竟真的如他所言,也幸亏有这玉坠,否则我们……”王氏说到伤心处,又想起了杳无踪迹的姚武,触动心肠,立时声泪俱下。
“原来如此,只是不知那位道友上下名讳,在哪座仙山修行?”
“这个我们就无从知晓了,当日他并未言明,我们也不好多问,况且他走得匆忙,我们也没顾上这些。”
“无妨,贫道也是一时好奇,既然如此,我们现下就起身吧。”
三人来到姚家的时候,姚文家的李氏正在张罗素菜和饭食,姚芝正在院子里浇花,秋日的花草大多萎靡,窗檐下一排秋菊长得正旺,花骨朵挤挤挨挨,想来盛开时该是怒放一片。
那道人前脚方迈入院子,众人尚未行礼,倒是姚家看家护院的那条大黑狗先打了招呼,它像受了惊吓似的狂吠大叫,双眼瞪得铃铛般盯着道人,龇牙咧嘴一副凶相。
“黑子,不要乱叫。”姚芝放下浇花的水壶。
这黑狗还是几年前姚武从集市上买来送给姚芝养着玩的,没想到这黑狗长得高大,后来就担负起了看家护院的职责,只是也不知该说它是尽职尽责还是毫无用处,它向来出声吠叫的极少,自从被姚武买过来似乎也就叫过几次,其中一次是后院失火,一次是姚芝发病,另一次是夜里招了贼,还有一次就是现在了,原本姚家人都说这黑狗有灵性,非是遇到灾祸,否则它定不开口,如今竟然狂吠起来,不知要有何祸事。
因为大黑狗的吠叫,姚家人心中都是一紧,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却见那道人将浮尘一收,抬起手来遥遥向黑狗点了两指,那黑狗顿时偃旗息鼓,好似从未开口叫过一般,懒洋洋趴到一边去了。
“这便是令爱?”道人指着姚芝问道。
“正是小女,”王氏忙道,“芝儿,快来见过仙长”。
姚芝缓步走来,落落大方,并无寻常女孩家的娇羞之态,来到众人面前,对着道人施了一礼,道:“见过仙长,芝儿有礼了。”
那道人细细打量了良久,不住口赞道:“嗯,温婉可人,落落大方,若非亲眼得见,绝难想到出身于这乡野村落。”
姚文夫妇从屋里走出来,和姚六他们一起将道人请进正屋里,各按主客坐了,王氏迫不及待道:“仙长,烦请您给我们芝儿看看面相。”
那道人摆摆手,道:“不必了,令爱确实一生多灾多难,数年前那位道友并未虚言,只是有一件事他似乎有所隐瞒。”
“不知是何事?”姚六态度恭谨。
“令爱可是生于七月十五子时三刻?”他不答反问。
“正是。”王氏回道。
“鬼门大开,阳衰阴盛,三世轮回,天命极阴。”
“仙长这是何意?”姚文不解道。
道人正了正衣冠,道:“你妹妹是百年难遇极阴之命,生来多病多灾,自古以来极阴之命活下来的为数不多,大都夭折,即便活下来的,要么克亲克友,要么下场凄凉。”
姚家人听了无不脸色骤变,姚六忙问:“依仙长的意思,我们芝儿以后的日子岂不是要日夜担惊受怕?”
“倒也未必,那位道友不是给了你们一块昆仑玉吗,这块玉乃天生地养,在昆仑山汲取日精月华,可压制阴命之人的阴气,只不过这办法虽然有效,却是治标不治本,若要令爱此生无忧,唯有入我道门方可化解。”
“不可,万万不可。”王氏一听便急了,连连摇头道,“奉了道,我们芝儿这辈子可就算完了,我说什么也不能答应”。
“你们难道不管她的死活?”道人提高了声音。
姚家人陷入了沉默,一时无言以对。
“众位也不必着急做决定,贫道也知道此事说得仓促了些,可怜天下父母心,将心比心,若是换成贫道,自然也不肯轻易将养大的女儿送入空门,好在一时半刻也不会出事,你们便慎重考虑考虑。”那道人笑着说。
姚家人虽然铁了心是决计不肯的,面上却也不好再说别的,且他们将道人请过来,原本也不只是为了姚芝。
“仙长,我家老二自从那年赶考出去就再没回来,求您发发善心,给我们算一算小武的祸福,要是能够的话,最好知道他在何处。”王氏一边说着,一边又落下泪来。
道人垂目不言,半晌忽道:“令郎虽然出门未归,性命却无大碍,且有他自己的机缘,你们不用担心,将来自有见面的机会。”
王氏还想再问,却见那道人拂衣而起,当下便将话咽了回去,虽然不知真假,可听到儿子性命无忧,心里便安逸了许多。本来打算让道人吃了饭再走,素菜都已经做好,可是那道人坚决推辞,加上院子里的大黑狗又不合时宜地吠叫起来,道人当下辞谢而去,临行前言道:“来日方长,好在贫道的清月观离此不算甚远,令爱若有什么不适,尽管托人来知会一声,贫道自当尽力相助。”
“那就先谢过仙长了。”姚六施礼道。
“来日方长,后会有期。”那道人说完飘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