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清卿片刻不敢耽搁,一把抱起阿玉,便推开人群要走。而此时这些北漠好手早已认定了她西湖来人的身份,见她拔腿就奔,哪里有不拦的道理?
半炷香的功夫,汹涌的人潮便将这西湖来客的去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但清卿此时也无意与众人继续纠缠,索性俯身一探,横开一式“千里阵云”,避开了那些明晃晃的刀锋。随即将阿玉搂在怀里,就地一滚,顷刻没了踪影。而就在那群乌合之众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之时——
那天客居弟子早已钻出石壁上的“狗洞”,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眼看着身后的点点灯火离自己越来越远,清卿顾不得回忆方才发生在场中的种种,一转身便钻入了熟悉的黑暗中去。
在寂寥无人的地底,听着阿玉逐渐平稳的呼吸,自己的脚步,还有不知何处悄然滴下的流水,清卿第一次觉得,这黑暗之中比光照之下,要令人安心得多。至少,当自己目不能视时,依旧能凝神于耳,听准前方的动静,缓步而行。
而明亮之处,清卿反而看不懂周围人的心中所想,似乎只要不留神走错一步,就会伤了自己和旁人的性命。
看来,只有黑暗,才是能让人和前路原形毕露的地方。
还没等清卿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迷宫中探清方向,便忽然听到,身后似乎有一阵脚步声,正断断续续地跟上前。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阵阵沉重的呼吸,听起来像是刚才受了伤,失了气力,这才不得不像寻常人一般,喘着粗气奔跑。
这是谁?
听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清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多半是方才有人在场外发现了自己脱身的“狗洞”,现在紧追慢赶地跟上来了!
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清卿先轻轻捂住阿玉的口鼻,示意她万万不能出声,紧接着,又放轻了脚步,屏起呼吸,闪身到一处弯路背后贴着石壁,静静等待。果不其然,伴随着一道晃眼的光亮闪在不远处,那火把之下渐渐显露的身影也愈发清晰。就在那赤膊的人影走到离清卿所在不过几步远之处时,阿玉骤然认出了那身影模样,猛地一吓,“哇”一声放开了嗓子哭嚎——
说时迟,那时快,清卿趁着那跟踪之人还没回过神,一撇“陆断犀象”便从暗中探出。
出其不意之际,趁那书生不防,白玉箫便登时将那“笑面书生”掀了个仰面朝天!
“啊哟!”一声惨叫划破黑暗,唐烨知手中的火把立刻摔向一边,而他自己似乎是在这崎岖不平的迷宫路扎伤了身子,甚是夸张地哀嚎起来,“好你个西湖的厉害大侠,恩将仇报不说,怎么还下这么狠的手?”
这一听,清卿反倒奇了,于是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缓步走到他身边,问道:“在下倒不知,这‘恩将仇报’说的是谁?难不成,唐大侠挟持了西湖的将军,还几乎把我三人烧成烤肉串,倒是大侠于我有恩了?”
说到此处,清卿忍不住蹲下身子,在一片乌黑中凑近了烨知的脸。而那书生的呼吸甚是滚烫,言语之中,反倒颇有些愤懑不平:“这位大侠,不会以为小生方才是要活活烧死几位吧?若是小生真有此心,还将女侠和这孩子救出来做什么?”
说到此处,书生的言语之中甚至还多了几分委屈:“结果倒好,小生好心没好报不说,还被女侠接连两脚,险些踢成了残废!”
听他此言,却轮到清卿愣在了原地。且不说唐烨知此刻一声声要死要活的言语,与方才在场中比试时的沉稳冷峻毫无相干,就连口中吐出的“将女侠和这孩子救出来”那一句,也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紧要关头,难道不是嘉攸突然醒转,才将自己的身子推出火海的么?
冥思苦想而不得,清卿便探得白玉箫在手,二话不说顶在了唐烨知喉头:“你再敢乱说一句话,姑奶奶就割了你的舌头!”
说罢,连清卿自己都吓了一跳——自己什么时候会用这等粗俗的言语自称了?
而另一边,唐烨知眼见清卿怒火不消,而自己已然被她拿住了要害,顿时变得能屈能伸,紧紧闭上嘴,屏住气,半点儿声响也发不出来了。虽是不再说话,烨知心下却仍是止不住地想:
若不是爷爷趁着斩马刀断裂之前的最后一刻,用内力吸住白玉箫,将你拽了出来,你和不长脑子的野人怎会平安无事地站在这儿?要不是爷爷在那一瞬间耗尽了全身力气,又怎会任由你解开穴道,还蛮不讲理地踹上两脚?
想着想着,唐烨知也意识到不对劲——他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平日最不喜与粗俗的北漠汉子为伍,怎么如今心下说着话,还冒出了如此粗鄙之语?
顷刻间,烨知刚想开口解释,但转念一思索,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眼前的这位西湖后人摆明了是不信自己的话,若是自己强行辩解,反而还有些卖弄之嫌。
不就是救了几个人嘛,江湖道义,本就是自己应该做的,更没什么可吹嘘。
二人僵持了半天,眼见清卿虽然控制着自己要害,但始终也没敢下狠手,烨知便试探着张了张口,低声说道:“小生与少侠多年之前便有过一面之缘,少侠当真不记得?”
清卿一愣:“什么时候?”
“华初十一年,八音会上,小生当时才疏学浅,早早名落孙山,因此不曾与少侠交手。但之后观战的几日,小生可是始终坐在台下,钻研女侠的音律术法!女侠当时以干梅枯枝作笔,以听音之术为瞳,小生旁观几日,心下属实佩服不已……”
“哼。”听到此处,清卿怒气稍缓,但仍是冷笑一声道,“在下怎么不知,那八音会上,还有个‘笑面书生’?”
“但小生可是清楚,此刻就在面前,立着个‘木箫野人’!”
听得这话,清卿心下一惊,手中木箫也“铮”一声响:“说谁!?”
“少侠紧张什么?”烨知“呵呵”一笑,想试着拨开自己锁骨之前的利器,却没想到清卿手中根本没加力,那根木头棍子轻轻一推,就顺势闪到了一边去。这下,烨知非但不起来,还把胳膊垫在了脑袋底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慢悠悠地道,“这偌大的江湖,打打杀杀的争斗那么多年,哪次不是杀红了眼,要找个由头灭门灭族?但既然你令狐少侠还好端端地立在这儿,就证明立榕山一门在江湖上的威望依旧顽强得很,至于那些西湖的家伙,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敢轻举妄动。由此看来……”
黑暗之中,烨知已渐渐能隐约视物,便悄悄瞥了一眼清卿的方向道:“这东山令狐一族,想要被灭门,还真没那么容易。”
听着书生这一大段慢条斯理的话,清卿心下不由得涌起一丝愁绪,下意识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之中,清卿隐约想起,与刚刚被沈将军救下,被困在天客居的那段时间相比,自己这些时日早已被磨平了那血气方刚的性子,也不再满心只想着怎么给东山立榕报仇雪恨——
毕竟,若是真要细细算起这笔灭门血案的账,那其中的温黎、箬冬、安歌……自己又该杀谁呢?
或者说,自己自从第一次下山起,手里欠下的人命还少么?可立榕山到最后,还不是陷入万劫不复么?
既然自己还想不通这个道理,那与其日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倒还不如潜下心来,仔细想想:没了师父和灵狐族人,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日,都应该是什么样的活法。思绪飘忽之际,清卿想起烨知依旧沉默不语,便回过神,静静开口道:
“我姓林名清,拜在西湖箬先生门下。”
“啊……林少侠。”烨知也不知方才在走什么神,被清卿的突然开口微微一吓,竟若有所思地咀嚼起这三个字来。少顷,烨知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忽地问了一句:“既然少侠现在是天客居弟子,那南公子他……”
“如你所见,那是西湖的南将军。”
“将军,将军……”一时间,烨知口中反复念叨着“将军”二字,像是恍然间失了神智,怎么也醒不过来。见得此状,清卿心下有些慌乱,不知方才还好好的个书生,这半天怎么变成了这副没头没脑的样子。下意识地,清卿探出手,向着烨知的呼吸声探去。
结果,清卿一碰到他面颊,就沾了一手热乎乎的泪水。
这一碰,清卿闪电般地缩回手,险些惊叫出声。怎么自己三言两语,就把这光着膀子、五大三粗的书生,说得掉下泪来?
“南公子……小生这一番功夫没白费,公子真的还活着……”隐约之中,清卿似乎看到这书生囫囵在脸上抹了把泪水,竟呜呜咽咽地道,“公子,小生找得你好苦啊……”
听到着他断断续续的抽噎声,清卿犹豫一瞬,仍是开口问道:
“南嘉攸他……是唐大侠什么人?”
唐烨知这半天正专心掉着眼泪,似乎并没听明白清卿在问什么,只是自言自语个不停:“小生当年在碎琼林,是师父把小生引荐给南掌门,和南公子一起练功习术,公子怎么认不出小生了啊……”
“他当然认不出你。”清卿心下默默地道,“就算南箫老儿的灵位立在他面前,恐怕他也不知那究竟是谁。”
倒也难怪,上一次的八音会,这唐书生也在场——清卿听到此处,心下不禁明白了几分。看样子,这书生离了塔家之后,就一直拜在碎琼林姓唐一派的师门下。之后又得了南掌门的照拂,曾跟在大公子身边一同习术。看样子,自南箫丧命,嘉攸失神,南林群龙无首之后,唐烨知也始终在寻找嘉攸的下落。
只是不知,这书生怎能凭一己之力,想起回到北漠,找到离烛石神身前来?
还没等清卿再开口,这书生却在抽噎之中,先一步问道:
“林少侠,这次怎么和南公……南将军一起,找到了此处供奉离烛石神的地方?”
“本是我不小心,中了那假冒巫师的道,结果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清卿叹口气,“先前南掌门胡乱定下的婚约,想不到他还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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