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清卿就要够到摔在半空的阿玉,却突然听见,正冲着自己眼前的方向,倏地传来了与那绳索飞出时相近的声音。凝神于耳间,清卿只发觉此物来势甚是凌厉,根本容不得自己有半分犹疑。无奈之下,不得已接连几步向后退去。
也正是因为这几步后退,还在睡梦中的阿玉被突然重重砸在地上。或许是甜梦犹在,阿玉还不知四周发生了什么,一直等到抬起小脸来茫然地望了望四周,这才想起了疼。随即来不及清卿或烨知挣脱束缚,上前安慰,女孩那圆圆的眼眶中已然落下豆大的泪珠。
心急如焚间,清卿四下一望: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烨知便被人锁住了咽喉,自顾不暇;而身躯娇小的阿玉一下子落了单,被眼前的黑暗和书生奋力挣扎的模样吓得惊叫哭泣不止。看着她那不知所措,满地乱爬的样子,清卿生怕那些躲在沙牢之后的诡异人影冲着个小孩子下手,不得已重新侧身冲向前,令空气中刺耳的尖啸擦着鼻尖和长发划向身后。
而就是这一瞬间,借着那厉声擦过空中泛起的火花和淡淡的焦糊味道,清卿一瞬间看清了那迅捷的光影究竟是何物,不禁吃惊地瞪大了眼——
那正是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方才那二子左右相夹,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左右齐高地飞在空中,皆是冲着清卿面前和脑后的要害而来。
而待得清卿从惊讶之余回过神,左支右绌之时,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三行北漠,所见之人中,究竟有多少能将棋子作暗器,还使得这么炉火纯青?
若是自己方才偏了一寸没能避开,那恐怕就不是被打中穴道,而是脑浆崩裂,尸首分离了!
可见,躲在沙牢之后执棋那人,也定是狠下了心,以至于对牢外来客一出手就是死局。
趁着自己暂避来势的工夫,清卿赶忙伸出手,向着阿玉的方向想将她从那危急之处拉开,却不料,那牢中之人似乎猜中了清卿的意图,又是两枚棋子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就冲出昏黑一角。转眼之间,清卿才刚听到那细微的棋子破空,黑白双棋就已奔到身前,离自己心口也不过几寸之远!
这一招来势比方才更为狠绝,逼得清卿俯身无门,上跃不成,不得不接连退开几步,才好不容易和那两颗夺命的棋子拉开距离。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便赶忙脚下一蹬,跃向另一侧——
方才就在自己趔趄之时,不知何处又冒出两枚黑白棋,悄无声息地绕到了自己身后。若是听见得再晚一些,就要直接将后心撞到那无声的利刃上去了!
发引千钧,在此前后夹击,毫无退路之际,清卿只能转过身子,想从侧方杀出一条路。可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正当自己跃在半空,脚下还没站稳的时候,顷刻又从黑暗中冲出“飒”的一声尖锐风响,顺带裹挟着一股热浪,眼看就要直中自己肩头。
这一瞬间,清卿简直想抬头问问苍天,为何要被这逸鸦的黄沙迷了眼睛!
若是巧合,那清卿便只能埋怨老天爷花了眼,看不清地底这么深的地方,才逼得自己每次都不偏不倚地撞向暗器来袭的方向;而若是那牢后有人刻意为之,那此人出手之狠辣,布局之严密,恐怕定然是个世间独孤求败、所向无敌的高手!
那几枚浑厚温润的棋子在此人手中,好比杀人不见血的毒针飞刀,面对来敌时几乎能刹那封喉,滴血不沾地夺了他人性命!
难道这不见人烟的北漠深处,还隐藏着此等未曾露面的厉害角色?
就在这走神的一瞬,清卿忽地听得有一棋来路已近在咫尺。慌忙想躲,却为时已晚,那棋子毫不留情地砸在清卿右肩上。霎时,清卿几乎是先听到自己肩骨碎裂,其后才感受到疼痛,不得不心下暗叫一声,一时间立不住脚,只得身不由己地摔向一旁。
而其余几枚棋子的来势丝毫不见放缓,像是正要趁着这大好的机会,给清卿送上一个血肉横飞的结局。看来这藏在牢后的神秘高人,还真是半分余地也不留,就要夺了自己性命!
想到此处,清卿再不敢走神犹豫,忍着右肩无法移动的剧痛,用左手抽出白玉箫身——
只听“叮当当”接连几声响,那仍悬在半空的五枚棋子便接连打落在地。
而就在最后一枚棋子也无力地坠在水洼中时,这幽黑的甬道陡然一静,好似空气凝结,呼吸戛止,牢门之后也再无棋子奔袭而来。清卿脚下踏着“梅花阵”,手上横出一式“千里阵云”,仍然保持着那一口气打落五子的姿势,晃悠悠愣在了原处。
方才那一刻,最近一枚棋子所掠过的风,已经能拂在自己的眼睫之上了。
刹那间,清卿根本顾不得自己的呼吸声会不会被敌人听去,只是自顾自地喘息不停,仿佛要把那快跳出喉咙的心强行压回到肚子里去。而无论自己怎样用力,那握着木箫的手指尖依旧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这是清卿离开立榕山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江湖一流高手生死对峙。
东山未灭时,自己除南箫,刺温弦的几次出手,要么是与其他令狐弟子共踏一阵,要不就是师父立在身侧,心下万分踏实,觉得闯出了再大的祸事也没什么好怕。除此之外,便是蕊心塔与箬先生交手的那几招——
当时的令狐清卿,是横下一条必死的决心前去,本就没想给自己留下半分退路。
而今日再回忆起那一夜的对战,清卿心下不由觉得,自己当初实在是稚嫩无比,出手之冒失,听声之迟钝,唯有“惨不忍睹”四个字能够形容。而那次的塔下一战,竟还能让杀伐从不犹豫的箬先生耐下性子,和自己过了几招,只怕是连老天都看不下去自己的千般不幸,这才给自己留了最后的半分余地。
仔细想来,当年的自己比之箬先生,简直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野鸭仔立在了庞然鸿鹄面前,还举起脆弱的翅膀,天真地要和那扶摇九万里的巨兽一决高下。
而今日,从立榕山顶步入江湖的令狐清卿,才算是第一次独然立在此巨人面前,感受着那无形的、几近窒息的压迫。此刻,自己仿若石块之于泰山,不过短短几招,便被高峰的阴影所笼罩。
而清卿接下来还要继续面对的,便是从这不可战胜之人的手下,夺回阿玉与唐烨知两条性命!虽说自己尚不知嘉攸被带往何处,也没明白三人为何要被这些潜伏在暗处的身影逼到如此绝境……但如今大难临头之际,清卿已经顾不上思考这么多了。
一咬牙,便迈开惊魂未定的双腿,向着不远处那仍冒着余光的火把奔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牢后之人也回过了神,顷刻又是棋阵呼啸,不知多少黑白棋子紧紧咬在了清卿身后。听着那就要贴住身子的疾风响,清卿奔跑之间,险些就要支不住身子,尖叫出声。就在指尖离那火焰不过一步之遥时,清卿突然低下身子,闪开了来势汹汹、当头而过的两子,随即也不顾火苗烫手,将最后一丝光晕一把拾了起来。
紧接着,清卿攥紧左手,以火代箫,在身前一竖“万岁枯藤”,听着柔软的沙粒碎屑窸窸窣窣地落在脚下——
果然,没了离烛石神的庇佑,这些沙棋一遇火,便再难成型,不得不在风声嘶吼中粉身碎骨。
即便如此,那些沙棋纵使是以柔软的黄沙凝成,其袭来之时,却依旧裹挟了实打实的力道。就在那些咄咄逼人的棋子接二连三地冲入火焰中时,清卿只觉自己被震得双足不稳,火焰摇晃,险些将最后的希望远远地摔出去。
更为可怕的是,就在最后一枚棋子重新化作尘土之际,那微弱的火苗也眼看着坚持不住,转瞬之间就要湮灭清卿手中最后一丝逃离的可能。
而此时的清卿,已然没有了再次出招的勇气。她心下明白,无论自己再怎样不折不挠,都会犹如困兽之斗——只要自己露出半分想要挣扎的痕迹,那不露真面的绝顶高人便恐怕连全尸也不会给自己留。
西湖后人使尽力气,高高举起那苟延残喘的火把,试探着向牢门的方向走出一步。
万籁俱寂,连滴答作响的水珠都在此刻哑了声。
看来,老天终于想起了这处游离世外的地底,清卿心下涌起一阵不可思议之感,滚烫的泪水一下子就模糊了眼眶。几乎是不幸中的万幸,自己方才用白玉箫击落五子时,于稍纵即逝的一刻,听出了那些沙棋背后的端倪。
低沉的交织的呼吸声中,那当世无双的高手只有一人,而出棋之人,却定有两位!
在这窄窄的甬道之中,五棋合围之阵能将自己困在中央,要么是其中两三字绕道而行,来到自己身后;否则必然是两侧的牢门之内,都有棋子飞出。思索着半刻之前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清卿相信,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棋子在空中绕道而行,路程渐远,纵是声响再细微,也会比径直冲出的棋子要弄出更大动静。可自己凝神于耳之际,从未听到过这类忽强忽弱的响动。
也正是当时的存疑之际,那五子先后撞在白玉箫身上的震感,终于令清卿坚定了心下之疑。毋庸多想,当时的五子中至少有两子是由那高手发出,尽皆汇聚在自己身周前侧。玉箫与之相碰,“铮”声有力,清卿甚至感觉自己手臂酸麻,几欲折断。
而另外三子跃至身后,与先前二子之对比,明显就要更加稀疏平常。哪怕放在平日里,清卿也能轻松听明白这几子来路,不用回头,就能将其万无一失地打落在地。
可当下,令清卿热泪盈眶的并不是那举世无敌的前两枚棋子,而偏偏是那毫无所长的后三子——那几子的招法、路数、来势,自己实在太熟悉了。
恍惚之间,出现在清卿面前的,似乎并不是黑暗无尽与风声长啸,反而是一副旧得磨了边的棋盘。
“我不过纠缠了你几子,你都不愿跟我耗下去,显然是失了得胜的气性。”
“下棋如行军布阵,你那般和善的性子,得胜自然是难。”
“天客居今后,终于也要出一个棋士了……”
只听“啪嗒”一声,至关重要的一子终于在那纵横之处落下:
“尖!”
原来所有人都在这儿,他们都在这儿……清卿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就快要呜咽出声。自从自己被卷入流沙之下,除了嘉攸紧追而来,其余几人便都没了踪影……如今吴兑老儿或许还在场中与北漠诸人高喊着“踏平西湖”的口号,但为他所困的那些熟悉身影,却不可思议地出现在了清卿面前。
想到此处,西湖少侠不再犹豫,而是迈开步子,凭着记忆中的声响,大步走向漆黑的牢门背后,那连发三子之人的面前。站定了身子,清卿随即收回手,在火苗熄灭的最后一刻,让昏黄的火光映照在自己脸上。
而后,缓缓开口道:“是不是你,任思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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