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了。你当时……似乎也没说什么。”清卿把头转向一边,避开嘉攸好奇的目光。两个人就这么又无言沉默了一阵,嘉攸忽然开口问道:“听先生说,你我的婚约,是一位江湖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许多年前就定下的?”
他这么一问,反倒让清卿愣了半刻——箬冬和温黎还真是会避重就轻,都不敢告诉南嘉攸,定下婚约的就是嘉攸的生父、八音四器的掌门南箫。倒是可怜了南将军,如今什么也不记得,就像是笼子里任人摆布的蛐蛐,听到了什么,就只能相信什么。
无奈之下,清卿只好点点头:“是,华初十一年。”
“那这位前辈……”
“被我杀了。”
关于南掌门那桩乱点鸳鸯谱的事,清卿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干脆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结束了嘉攸的问题。
而至于那南箫老儿究竟是师姑杀的,还是自己杀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嘉攸听得清卿话语之中,只留下如此简短的四个字,不禁心下大骇,想说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嗓子眼说不出口。原来,是因为那位前辈死在了妻子手中,妻子才一直不愿与自己成婚么?
那位前辈究竟是谁?嘉攸刚想张口再问,却看到清卿一脸冷若万年寒冰的神色,登时不敢再问。不尴不尬间,嘉攸只好低声道:“原来,原来是这样啊……”
即使只有这半句话,可嘉攸一紧张,就连这半句也说得吞吞吐吐。舌头似乎在嘴里打了结,怎么也伸不利索。看着嘉攸那神色慌乱,不知所措的样子,清卿再也忍无可忍,一股无名火“蹭”一下子涌上心头——
“原来?原来是这样?”
这明明是一说起来就要咬牙切齿的不共戴天之仇,明明是搭进去无数人命的江湖大乱!怎么他每次问起这些,都能摆出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就是因为他疯魔一场,失了忆?
想到此处,清卿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克制着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那被清灵的血染红的湖面,玄潭之下险些被抢走的木箫,大火之中呜咽嘶吼的百音琴……好像只要他忘得一干二净,那么过去的一切,就真的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可她自己呢?
只要嘉攸愿意,他总能云淡风轻地问出一个又一个问题。那清卿自己心中的风起云涌,又能忍受到什么时候!
或许是被下坠的流沙压抑了太久,清卿这般想着,忍不住一把揪过南嘉攸的衣领,盯着他的双眼快要渗出血来:“你怎么还不明白?江湖前辈指婚也好,温掌门赐婚也罢,无论你对过去还记得多少——你我都是注定要天生为敌的人!”
见妻子一下子发了这么大的火,一时间,南嘉攸更是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幽暗之中,只能隐约见他嘴唇开开合合,似是有话想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清儿,你别生气,我没想到……”
清卿根本不等他说完,便径直扭过头去,就当听不到他正支支吾吾地解释个不停。而此时二人不知身处地底何处,阵阵寒风吹过,伴着嘉攸的言语一并颤抖。
清卿坐在一旁,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那寒风似乎渐渐吹散了清卿的怒气,反而令她有些控制不住地哽咽。沉默许久,清卿感到一只小心翼翼的手在空中犹豫片刻,还是搭在了自己肩头。紧接着,嘉攸似是脱下了自己的外袍,也默默罩在了清卿身后。
或许自己真是受了十年没说话的影响,一开口,就要惹得妻子不高兴。
二人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好一阵,终于,清卿缓缓抬起头,长叹一口气:“过去,你我都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可现在你只用一句‘不记得’,便让过往的恩怨都与你无关——可我呢!那些血债累累、刻骨铭心,你让我怎么能不记得!”
说罢,清卿一下子伸手,用力扯下背上的将军袍,几乎要将那坚韧的袍子拽出个大口子。不料,南嘉攸却突然出了一招,都没来得及让妻子看清他动作,就一把扣住了清卿的“外关穴”。
这一式,是南将军对着黑袍老人动手时,自己被扣住穴位的招数。嘉攸并不知道这一招叫什么,起源何处,只是下意识地记住了出招的位置。就在清卿攥着自己衣领,压得脖子生疼时,嘉攸也不知为何,下意识就使了出来。
当时已经沉入流沙的清卿当然不知道这些,只是在自己手臂被扣住的一瞬间,心下骇然,后背都冒出丝丝冷汗来——嘉攸什么时候学了这不知名的招数,出手之间,竟变得如此之快!
还不等清卿从惊诧中回过神,便觉得嘉攸手中使力越来越大,自己的胳膊如同被箍住一般动弹不得。想用“千里阵云”横到一旁,又奈何穴道被点,半个身子都不能发力。而南嘉攸也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面色铁青,一把将妻子拉到身旁。
清卿一皱眉,呵道:“放开!”
“清儿!”嘉攸一拽,清卿便身不由己地跌在他怀里。一瞬间,清卿只觉得,嘉攸身周散发的热气一下子将自己包围起来,而方才争吵的回音也渐渐在黑暗中淡了下去。一声低语慢慢贴近耳边,“对不起清儿,我一直以为,我忘了过去的一切,所以备尝艰难的人是我才对。如今才知,你竟在心中受着如此折磨……”
“清儿……我们如果找不回过去,就一起把曾经的一切都忘了吧。从此以后,你我是你我,要是江湖中人议论诋毁,便让嘉攸一个人担着就是了……”
听得此言,清卿一下子睁大了眼,浑身颤抖。
“我们既然要忘,就忘个干净!从今往后,随他世人如何,上天如何,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说到此处,嘉攸呜咽着,忍不住将妻子抱得更近了些。
多年之后,清卿想起这一幕,总会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就要扑到南嘉攸那宽大的怀抱中去。林清自己也曾不断地尝试,去忘记记忆中一切血海深仇,去告诉自己令狐清卿已经真的死在立榕山上……
可自己生来就肩负而无可逃脱的使命,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忘了。
挣扎许久,清卿终于收起眼泪,任凭南嘉攸一人哭泣不停,也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身躯。趁嘉攸抓着自己的手送了下来,清卿终于摸向腰间,闪电般将那长剑抽出微微一毫。随即用剑柄一点“高峰坠石”,不偏不倚地砸在嘉攸的“内关穴”上。
南嘉攸忽地吃痛,都没来得及收住抽噎,就见妻子从怀中一下子挣脱开去。
“忘了过去?说得轻巧。”清卿“啪”的一声将长剑回鞘,漠然地走到一边,“你能无所谓当世之人的悠悠之口,那百年之后在九泉之下,你我有辱师门,又如何能够面对各自的列祖列宗?”顿了顿,清卿又道:“以后这些话,别再说了。”
话音刚落,正巧在此时,一阵脚步声就从黑暗深处,“哒、哒、哒”地传来。
听闻那由远及近的声响,清卿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这流沙之下的空洞黑暗,竟还有其他人活着!
那声音细微至极,再加之黑暗之中回音不绝,那脚步声听着便像是从极远之处传来,幽深辽阔。而南嘉攸情到深处,还没从方才的变故中反应过来。无声地抽泣片刻,仍是万般想不到妻子对自己如此淡漠,一时间,仿佛自己从头到脚都掉入了冰窖之中。
而清卿凝神于耳,用心听着远处的响动,此刻对他根本无暇顾及——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古老的猛兽在发出悠远的低吟。
“为什么……清儿,你告诉我为什么!”嘉攸站起身,愤怒和悲伤交织在一起,一步步向着清卿走来。见他突然弄出这么大动静,清卿赶忙瞪他一眼:
“别说了!”
可嘉攸根本不解其意,竟突然扑到清卿身边,双手一下子抓住她肩膀!与此同时,清卿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神秘的脚步声中,一个不妨,只觉得肩上吃痛,脚下也一个不稳,身子直直向后倒去。直到自己后背重重摔在地上,南嘉攸仍不松手,厉声道:
“到底是谁!你和我究竟杀了什么人,以至于到了这列祖列宗都容不下的地步!”
听着嘉攸声嘶力竭的叫喊,清卿心下连连叫苦,也已来不及——远处的回音不断传来,像是拼成了一串接连不绝的音符,在黑暗中不断回荡。
南嘉攸终于也听清了脚步来源,一下子住了口,一动也不敢动。
而清卿也顾不得自己正被南嘉攸压得喘不上气,只是自行捂住了嘴,尽可能压低自己呼吸的声响,静静等待那脚步声的来临。此处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清卿甚至不知自己所处何处。但无论这是什么地方,有一点已经可以确定:无论这脚步是什么人,此时尚且虚弱的自己和嘉攸,恐怕都不是对手。
若是这漆黑之中仍有余地,那阵脚步没有发现他二人,就好了。
越是这么想,那阵不知所踪的回声就越像是要印证清卿的猜想一般,不仅靠得越来越近,甚至还带来一丝微弱的光亮。清卿和嘉攸都在幽暗之中待得久了,突然被亮光闪了眼睛,赶忙不约而同地低下头。紧接着,便听那亮出传出一句话:
“看样子,是打扰了年轻人的一刻春宵吧?”
一听此言,嘉攸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一睁眼,便看到自己狼狈地趴在妻子身上,衣衫凌乱,尽是万般的不成体统。这才速速站起身,也不知那来人如何,只是心下不由羞愧难当——
就算现在跳进那宓羽西湖去,怕是也要洗不清了。
不料,就在自己不知所措,目不能视之时,却忽然听得对面那人继续言道:“这不是南家的大公子?自那“百音琴之乱”后,碎琼南林不复,人人皆道南公子疯魔不可救药,想不到今日竟还能看到南公子活在世间?”
嘉攸闻言,只觉一头雾水,心下惊魂未定间,不得不结结巴巴地道:“不是,不是末将,没有公子……”
正说着,清卿也从地上站起,随手拂了拂衣摆,抖落掉身上的沙尘。而那人看到了清卿侧脸,突然“咦”了一声,话语间更是惊异不已:
“令狐家的后人,竟然也还活着?玉还以为,那一场大火,没人能……”
“这位前辈!”清卿突然开口,打断那人继续说下去,“只怕是认错人了。”
“怎么会?”那人似乎微微一笑,随后十分笃定地道,“三年之前,你和你师父一同来此,当时这位南公子就是令狐掌门救出来的……”
光影之下,那人话音未落,便听得清卿“唰”的一声,长剑入手,飞速地撇过一式“陆断犀象”,那光亮之处应声而灭。只见顷刻之间,四周便重新陷入了漆黑一团。而方才带光而来的那人,本已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可突然之间,却感到一股凉风凉丝丝地划过面颊。
那人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清卿动作,便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着了。
见那人终于随着亮光熄灭而闭了口,清卿这才不紧不慢地道:“晚生已经说过,前辈真的认错人了。”紧接着,在那黑暗中轻拂一礼:
“在下天客居弟子林清,见过公输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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