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黑暗中那一点昏黄的灯火,清卿只见面前的男人身长约莫八九尺,微微驼着背,满面的胡茬快要把脸上的五官都盖得严严实实。那人浑身上下,衣衫破旧,数不清破了几个洞,双脚的大拇指甚是眨眼地露在外边,指甲缝里也沾了许多黏黏糊糊的尘垢。
即便如此,那人双眼之中,仍是透露出一股气定神闲之感。那似是一种已然历经江湖千百世,却仍能静立高山之巅的孤寂。至此,清卿更加确定,自己并没认错人——
此时立在自己眼前的,正是与自己和师父在“百音琴之乱”后,一朝分别的公输主人。
“原来是天客居的人啊。”闻得清卿之言,公输玉无声地笑笑,像是先前真的从未见过林清一般,随手回礼,“不曾想到两位是宓羽西湖的客人,在下失敬。”
谈话间,公输主人既不追问,也不勉强,就像是看惯了眼前的一切,丝毫没有出乎意料的神色。清卿见他平静如水的样子,忍不住鼻头一酸,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心中明明好多话想说,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而南嘉攸在一旁,听到妻子言语,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位手持火把,衣衫褴褛之人,正是箬先生苦寻而不得的公输后人。于是立时恢复了南将军的严肃神情,沉声道:“末将宓羽湖南嘉攸,初见主人真面目,实在失敬。末将等原是奉掌门和先生之名,入逸鸦漠来请主人出山,讨教一二。却不想,世间竟有如此之巧的事,能在此处窥得公输主人真颜。”
听到嘉攸的声音,公输玉重新将目光放回这位南将军身上,上下扫他一眼,这才缓缓开口道:“想不到这位,如今竟成了西湖的‘南将军’,真是……不容易啊。”
不容易?听公输玉这么说,嘉攸心下掠过一阵不好的预感。
“末将先前征战受伤,过去的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若是冒犯了公输主人,还请见谅。”嘉攸轻拂一礼,一抬头,却不料那公输主人连正眼都没看他。反而转过身,从身后抱下个小人儿来。定睛一瞧,是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姑娘,眉目清秀,正扑闪着亮晶晶的小眼睛,向着黑暗中几人的身影看过来。
公输玉蹲下身子,将女孩放在地上:“玉儿是个大孩子了。让爹爹背了这么久,也该自己走走了。”言谈之间,语气中满是疼爱。
而那女孩一笑,嘴唇弯弯地扬起:“爹爹,我们还要多久才能走出去?”
“快了。”公输玉轻轻地拍了下玉儿的小脑门,“不出三日,我们一定能离开这儿。”
小姑娘点点头,四顾环绕半刻,目光在两个陌生人之间游移不停。不料,玉儿竟突然伸出手,指着清卿道:“令狐姐姐!”
“不对。”在旁一听,公输主人耐心地纠正道,“姐姐姓林。”
女孩听罢,也甚是乖巧:“林姐姐!”
直到此时,清卿那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终于放松下来。看着玉儿甜甜地笑着,清卿也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上前拉起玉儿的手:“玉儿既然长大了,就拉着姐姐的手走。”
“好。”玉儿点头答应。
公输玉转过身,举起火把,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而清卿拉着玉儿,一直起身,脸上那勉勉强强的笑容就再也绷不住。一眨眼,就恢复了先前那冷峻凛然的神色。看着三人大踏步地就要走,南嘉攸也只好撒开脚步,紧跟上去。
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什么,嘉攸总觉得,那公输主人一见面便对自己甚是冷漠。难道这公输家的后人,也曾是自己认识的什么人?想到此处,嘉攸便紧走几步道:“敢问公输主人,先前是不是与末将在哪里见过?”
“呵,何止是见过。”公输玉轻笑一声,“南公子当时的模样,恐怕在场所有见过的人,一辈子都要忘不了了。不过……”说到此处,公输主人若有所思地回过头,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宓羽似乎如今拥有天下四海,若是你们掌门要所有人都忘了,怕是也没人敢违抗他的旨意吧。”
“南将军,你说是不是?”
说罢,主人袍袖一拂,转身便重新迈开了脚步。
与此同时,林清手中正拉着那孩子,立在原地,静静看着他神色间写满了罔知所措。可不过眨眼的片刻,妻子便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向着那公输主人已经离开的方向,快速跟了上去。
就这样,妻子将他留在身后,一句话也没有说。
看着清儿拉着那公输家女儿的手走在前面,只留下不愿理睬的背影,嘉攸咬紧了牙,觉得自己快要熬到了极限边缘。要是哪天自己再也熬不住了,只怕,就真要被逼疯了——
妻子的冷眉冷眼,公输主人的出言讥讽……这一次次的遭遇,就好像谁都不愿意给他讲明白故事的原貌,但所有人都要他来承担自己一无所知的罪责。
而那个为自己留下一身包袱,却一声不吭就离开的人,究竟是谁?
嘉攸自顾自地想着,思绪烦乱,根本没听到妻子和公输主人正说着什么。清卿紧走几步,追上公输主人的背影,低声言道:
“其实……有些事也怪不得嘉攸自己。”
闻言,公输玉转过头,忍不住笑着摇摇头:“林少侠如今,怎么变得如此好心?还记得当初,就因为令狐掌门不愿意取他性命,少侠差点都……”说到此处,清卿赶忙做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身后耷拉着脑袋,独自走着的南嘉攸。
毕竟,南将军记忆虽忘,一身本事却还留着不少。若是陈年往事都让他不经意间听了去,将来还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少乱子。
有时候,人要是将过去记得太清楚了,反而不如干脆忘个一干二净。至少,在平静如水的表面,可以不必经受内心深处波涛汹涌的折磨。这般想着,清卿岔开了话题,向公输主人问道:
“此处流沙之下,幽深惊险,主人为何也来到此处?”
“说来也奇怪。”一边走着,公输玉一边皱起了眉头,“自从上次百音琴那场乱子,玉就只想带着这孩子,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愿意回到逸鸦漠来了。谁知一群不速之客找上门来,直言是知道诉诉的下落——而且,一定要玉亲自回到逸鸦漠,方能亲眼见到她。”
听到此处,清卿心头一惊,赶忙问道:“那些人什么模样?”
“看不出。”沉思之中,公输玉忍不住摇摇头,“毕竟现在,江湖各派也都喜欢学着你们天客居的模样,没事儿就把脸挡得严严实实。只不过,看那些人手指上的粗茧,倒像是惯会使镖的好手。”
“使镖?”
“正是。玉幼时便听人说,像是暗镖这类背后袭人的术器,往往都是江湖上见不得光的门派收着的。练镖练得惯了,通常手指短粗有力,指甲也会被削掉一截。那日,玉看到几个年轻后生伸手递信时,一下子便想到了镖术的本事。”
公输玉说着,清卿在一旁也并未开口,只是脑海中渐渐浮现出西湖水面上的那艘大船——在清卿尚浅的资历中,印象中唯一能想起的使镖的门派,大概也就是那晚将江家二女带走的那些人。
莫非是江素伊也在找公输后人?
如真是如此,这件事怕是要棘手得多。现在看来,若是公输主人在箬先生出发前就得到了消息,那他们江家手底下的人,甚至还比天客居抢先了一步。不过,还没等清卿思索出个所以然来,便听得公输主人接着说道:
“待得玉回到了逸鸦地界,便听闻即墨掌门已然归降于西湖之下。而如今天下的八音四器,也就只剩下宓羽一门了。如此看来,那老者所说的什么天下之劫、天下之难,还真是不假……”
听得“老者”二字,清卿仿佛心下有根弦被忽地拨动,惊骇之间,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了几分:“主人所言的老者,是否黑袍遮面,作个巫祝打扮,口中还对卦象说法念念有词?”
“正是如此。”公输玉也不由瞪大了眼,点点头,“莫非,少侠几人也已经见过那水天相接,宛若神霄绛阙一般的仙境了?”
话到此处,清卿与公输玉二人面面相觑——看来,西湖的几个人,还真不是那黑袍老人的第一拨客人。
听了公输主人言语,清卿不再犹豫,便把自己和天客居其他几人在老人处的遭遇,向着公输玉完完整整地讲了出来。公输玉听罢,突然停下了脚步,口中不自觉地喃喃道:“这老家伙,对年轻人下手,竟然也这般不讲规矩……话说,少侠可认得出那老人是谁?”
清卿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晚辈先前,从未见过此人。”
“玉还以为,少侠在立榕山上时,令狐棋士和少侠说过此事呢……不过想来也是,玉虽然只在年轻时和令狐棋士有过一面之缘,但也能看得出,子棋生性洒脱谦逊,不是喜欢吹嘘之人。既然少侠未曾专攻棋术,那么不知道此人,倒也没什么奇怪。”
“敢问主人,那黑袍老者,莫不是和师叔也有关联?”
“当然有。”公输玉虽是淡淡地说着,但眼神中却透露出些许钦佩的神色,“玉听闻,少侠的太师父仙逝之时,令狐掌门和令狐棋士年纪尚小,却也不得不竭尽全力,坐镇东山。幸而令狐棋士生来聪慧,曾有西、南、北三路棋士上山挑战,都被少侠的师叔以半目之数,惊险胜之。那三人经此一战,再也不敢轻视令狐后人,便收好了棋谱,毕恭毕敬下山去了。”
“这次少侠见到的老人,姓吴名兑,也是一同上山挑战的三人之一。而令狐棋士当时不过舞象之年,便将棋术练得出神入化,世人惊叹之余,便将那三局的棋谱称之为——舞象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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