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流沙吃人不吐骨头,一眨眼,就将林清从头到脚生吞了个干净。正在这时,狂风散去,风尘止息,茫茫大漠重见天日。被大风困住的六人眼看着天地重归寂静,一转头,却望见那黑袍老人的身影立在枯木之下。几人不敢耽搁,拔腿便向着那老人狂奔而去。
此刻已至黄昏,傍晚的余晖打在大地上,荒漠残阳如血。
南嘉攸最先冲到近前,见那一人一树一马正好端端地立在原地,唯独妻子不见了踪影,不由得喘着粗气问道:
“清儿呢?清儿怎么不见了?”
黑袍老人揣着袖子端着手,冷冷旁观,一言不发。
那金马亲眼见到主人陷入流沙之下,奈何有口不能言,一次次扬起蹄子踏在沙地上,嘴里还不断地发出烦躁的尖鸣。见嘉攸仍是不解其意,老马便不再理他,反而自行探到流沙边缘,低头嗅嗅——马儿此时依然相信,主人清卿就在这片沙土的正下方。只要她一伸手,就能重新抓住自己的缰绳。
可就在它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向前之时,那马蹄之下的黄沙却陡然移动。老马一个不妨,便发觉脚掌一滑,赶忙后退几步,口中也止不住连连嘶鸣。
嘉攸这才明白了金马之意,一下子僵在了原地:“清儿……在这沙子下面?”
马儿像是听懂了他的问题,急促的哀嚎之声久久不绝。而另一边的老人在袖手旁观之间,终于发出一声冷笑。嘉攸不由得闻声向着老人看去,才发现,老人也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不知多久。即使隔着一层黑袍,嘉攸也能察觉,这冒牌巫师的眼神正散发着一股得逞的笑意,还有着几分鱼儿落网的期待。
见得老人神情,嘉攸这才意识到,清卿此时不见踪影,和这冒牌老巫师脱不了半分干系。早知如此,三天前就该不说三七二十一地先取了他性命!何苦忍气吞声,等着他放几人一条生路?想到此处,嘉攸登时长剑出鞘,面露凶光道:
“吾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要你个老东西来偿命!”
不料,这“老东西”身形怪异,行动诡谲——一听嘉攸这么说,黑袍一卷,转眼便在树下消失不见。正在嘉攸奇怪之时,那黑影竟突然逼近,一掌劈在他手臂的“外关穴”上。待嘉攸发现之时,一个不防,手腕疼痛失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剑落入流沙之中。
仍在不断下坠的流沙一口便将剑身吞了下去,唯独留下个小小的剑柄,还勉强露在空气中艰难地呼吸。
“南将军,老拙劝你还是看清形势,不要像这位少侠一样,自食其果!”
“放开!”嘉攸将胳膊用力一甩,竟自行冲破了穴道,将那老人逼得连连后退。其他几人离得稍远,直到这时才冲到近前,眼看林清消失不见,而嘉攸长剑也要被流沙吞噬,也尽皆明白过来。只是安歌除了下令几个弟子将这黑袍老人团团围起来之外,也只能看着不断下落的黄沙,跺脚干着急。
“哈哈哈,这就是你们西湖自作自受!”老人笑得愈发猖狂,“你们拿住了老拙又如何?只要西湖不灭,那寰宇之灾难,是你们谁也逃不掉的……”
安歌再也容忍不了这冒牌巫师嚣张的气焰,长剑挺立眼见就压上前动手。正在这时,几个弟子却不由得看向一旁,齐刷刷惊呼一声——
竟是南嘉攸望着那流沙下坠得越来越快,不再犹豫,一鼓作气便跳入其中。
思渊几人见状,伸出剑柄想拉住他,可那沙子吞人的速度根本来不及。再者,嘉攸决心一跳,本就没想着要重新上来。只见那一眨眼的功夫,南将军夫妇二人,便双双掉落在那不见底的黄沙之中。
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勇气和决心,即使是十多年之后,南嘉攸也想不明白。那一瞬间,自己不过是下意识相信,那片诡秘的幻境之下,一定另有能让妻子生还的玄机。
嘉攸清楚地记得,清儿不喜欢北漠中那干燥闷热、阴晴不定的气候——因此,无论是生是死,自己都要将妻子从讨厌的黄沙之下带回来。
他相信,他们夫妻二人比翼连枝,一定都会平安无事……
再说清卿那边——待得清卿力竭不支,坠入那流沙之下的深渊之后,清卿便觉得自己像是溺了水,千千万万的黄沙都要灌入自己的喉咙。恍惚中,自己似乎重新回到了那片熟悉的水下,潭水刺骨,几近昏厥。
当时,子琴下山久久不归,自己一心想要寻得师父踪迹,却被卷入了这场高手云集的八音会之中。而清卿或许不知道,自己在八音会上夺得状元的那一刻,正是令狐氏时隔百年,给江湖众人的第一个下马威。
当时,自己竟是那么年轻,敢于以无名无姓的身份,当众和几大掌门叫板;也敢在未熟水性之时,转身就冲到那霜潭之下……
清卿还记得,那冰冷的潭水将自己包围时,也和现在自己身边的黄沙一样,被压抑得喘不过气。而那一刻,一双大手死死攥住了自己的脖颈,想要将那白玉箫从自己身边夺走。随着周身的压迫感越来越强,清卿竭力睁开眼,只觉得那双大手再次缠绕住了自己的脖子,逼得自己几欲昏厥。可还没等自己辨清眼前的回忆与真实,就觉得身子一空——
那厚重的流沙之下,竟还有深渊!
转瞬之间,清卿连失声叫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就重重砸在一块硬物上。体内筋骨碎裂的声音传入清卿脑海,显得十分刺耳。剧痛之中,清卿颤抖着说不出话,只是不断地冒着冷汗。恍惚之中,似乎听到一句:
“十年之久的恩怨,这次也该有个了结。”
十年……又是十年……清卿不知现在这冰冷冷的地方,又是掉在了何样去处。听着四下无人,便索性在疼痛中抱紧了自己,无声地落下几滴泪——自己用了十年失去了子书,失去了子琴,还失去了那葬身火海的立榕山。可若想杀师之仇、灭门之痛得报,又要遥遥无期地再等几个十年?
热泪缓缓流下,反而衬得四周更加冰冷。清卿刚想把自己抱得更紧些,就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正向着自己靠近。紧接着,一阵温暖化解寒意,将自己笼罩其中。
紧接着,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清儿,你怎么哭了?”
还没等清卿反应过来,便听得嘉攸还在自顾自地言语:“别是哪里摔痛了吧?我看看……”眼看嘉攸就要靠近自己身边,清卿顾不得泪流满面的狼狈,赶忙爬起,定睛一瞧——竟真是南嘉攸,也从那流沙之处摔了下来!
“别碰我!”清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摸索着身边,着急要找到那始终挂在腰间的木箫。可伸手一探,果真空空如也——方才摔落之时,那玉箫竟寻不见了!
“糟了!”清卿心下想着,直呼大事不妙。曾经自己更年少时候,也多次扬言要丢了木箫、扔了木箫、埋了木箫……这下可好,那木箫趁着流沙滚滚,自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正在清卿心中暗暗叫苦之时,嘉攸看见清卿这副焦急的模样,伸手将一根长木棍子递了过来:
“你在找这个?”
只见这长棍似是被沙土掩埋许久,坑坑洼洼的沙粒附着其上,外表已然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可嘉攸拍了拍那上面的土石,又用力一吹,几个箫孔登时显露——这果真是自己的白玉箫!
喜出望外之余,清卿刚想伸手去拿,可一抬头,胳膊却不由得停在了半空中。
面前嘉攸有些傻笑着的脸,和华初十一年八音会上,那白衣玉冠,翩翩少年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清卿从未设想过,有一天,那与自己水火不容的南公子,会主动把白玉箫拿在自己身前。
而嘉攸眼看着自己找到了妻子遗失的长箫,忍不住心下暗暗一乐,赶忙将这箫上的沙尘吹吹干净,小心翼翼地递过去。不料妻子的笑容转瞬即逝,立刻又变回了那副冷若冰霜的神情,毫无表情地接了过去。
转过身,嘉攸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
先前,南嘉攸只觉得,不论自己失忆之前和妻子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只要自己精诚所至,用心弥补,迟早有一日会金石为开。至少,从前一直一言不发的妻子,现在闲时也能和自己说几句话。
那些屈指可数的交谈之间,也不再是“末将”来,“在下”去,而渐渐变成了“你我”如何。
就连自己义无反顾,纵身跳下的那一刻,嘉攸心中都在想着,要是妻子能看见,能笑一笑有多好。而当那黄沙阻隔天日,憋得自己几乎要晕过去时,嘉攸在迷迷糊糊之中想起的都是妻子吹箫的曲调: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那旋律分外熟悉,却又好似和自己远隔千里。过了这许多年,南嘉攸自己也早就放弃了——若是过去的事当真找不回来,就由着它们,随风飘散吧。
在流沙之下,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林清和嘉攸各怀心事,相对无言。沉默之中,嘉攸只觉得自己被压在这一片漆黑之下,只好不断地将身子蜷缩起来。再那一粒沙落在地上都能听清的宁静之中,忽听得清卿开口道:
“你之前,一直不爱说话。”
“真的?”见清儿突然和自己说话,嘉攸便立马将刚才的心事放在一旁,认真地转过身,看向清儿的方向,“这也是……很久之前的事?”
“嗯。”清卿无声地点点头,“那个时候,大家都说,南家的后人十多年不曾开口,只怕是这辈子都要哑着了。谁知后来你见到我,立刻就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听到此处,嘉攸一下子来了兴趣,心也不由得“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我当时说了什么?”
“十年之久的恩怨,这次也该有个了解。”
清卿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将这句话从嗓子眼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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