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任思渊面不改色,俯身探入水面,将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棋子复原回棋盘上。其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早已将此棋谱烂熟于心,又像是自己也曾身处棋盘之中惊心动魄的杀伐。几个弟子坐在一旁,眼看那些黑白光影重归原位,心中惊诧之余,更是钦佩不已。
“师兄,难道你能解开此局?”陈语缇终于忍不住,脱口而问。
不料,思渊正执棋的手突然凝滞在空中。停顿片刻,才将那颗黑子落在原本的位置上:“我也不知,但恐怕没那么容易。”听到这话,几人不约而同地轻叹一声。
毕竟,要是思渊早能解开此局,也不必等到他七人全都被困此处时,才聚在一起想办法。
“你们看这棋局。”思渊落下目前为止的最后一颗子,用手悬空划过“三三”附近的位置,“此处黑子的小尖,看似只是封锁了白棋的退路,但随后却出其不意地行至小跳之位,彻底堵死了白棋在角上的去路……”说着,思渊默默托起下巴,淡言道:
“这一手于风平浪静之下,杀伐果决,实在是微妙不可捉摸。”
此时一同琢磨棋局的几人中,除任思渊外,其实都对棋术无甚了解。但闻得思渊此言,都是陡然一惊,还有两人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风平浪静之下杀伐果决,不正是如今几人的处境,在这烟波浩渺的平静仙境之中,游走在生死线边缘么?
几人冥思苦想而不得间,南嘉攸盯着那条条道道的棋盘,只觉得头晕眼花。虽是听得这几人一会儿后退、一会儿小跳,讲得头头是道,怎奈何自己丝毫不会下棋,听了半天,也搞不懂其中的玄机。
亦或是自己曾经也和这些黑白光影打过交道,但如今自己记不住的事太多,就连宗族身世都忘了个干净,更别说这些意义不大的线条和圆子了。
正这般走着神,嘉攸忽地感到,身旁有一丝颤动划过衣袖。转头一看,竟是清卿盯紧了棋盘,眼神涣散,肩膀微微有些发抖。虽不明所以,但嘉攸仍是轻声问道:
“清儿,莫非你有了解开此局的思路?”
清卿似乎并没听见嘉攸的话,自顾自地摇摇头,全然不管其他几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此时,清卿眼前看见的,并不是清澈的水波汇聚成黑白子,而是散乱的黄沙填满了同样用沙子堆成的棋笥。
不知为何,清卿只觉得此刻有另一只手从身后探出,托起自己的手腕,从棋笥中夹出一颗白子——鬼使神差地,就要落在自己始终紧盯着的位置。
“下棋之道,和你师父弹琴不一样。子琴奏曲,往往会因旋律温和而掩盖了自己的杀气。而棋盘之上则不同——黑白二子纠缠,要学会‘能攻则不守’……”
“就像这一局——黑棋已然堵死了白子在角上的去路,白子气数已尽,而杀气不绝。此时若想要转败为胜,白子必将提起最后的一口气,以缠绕之陡峭,切断黑子的去路……”
讲到此处,子棋缓缓伸出手,夹起白子,在黑棋之旁落下一手“靠”。
“林清!”不知是谁突然出声一喊,惊得清卿下意识收回手。双指一用力,却捏碎了手中的沙棋,纷纷扬扬的黄沙尽然落回沙土之中。任思渊看着那枚白棋散成了几滴水珠,忍不住探出身子问道:
“你可是有了思路?”
清卿不答,任凭沙粒从指尖倾泻流下。思渊重重叹了口气:
“若是林少侠也想不出办法,恐怕这一局,可真成了死局了。”
听得众人这般唉声叹气许久,林清虽摇摇头,但也勉强露出个歉意的笑:“我方才不过是看得恍惚,有些走神罢了。”可就在话音落下的时刻,清卿却旋即收起那淡淡的笑容。
转眼之间,又恢复了先前的严肃神情。
在旁的几人看来,林少侠的眼神在此刻像极了湖光山色的倒影,有着能够容纳一切的泠泠沉静。但清卿顾不得几人焦急,好似独自一人置身事外,死死盯紧了这一盘的棋局。看着那些黑白棋子在风沙之中显现出了重影,甚至天旋地转起来。
清卿的心跳骤然加速,只好竭力咬紧了牙,克制着自己一言不发。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清卿攥起拳头,简直想径直砸在那沙盘之上。但有了安歌扫棋的前车之鉴,清卿也只好在心中不动声色地克制下来。
“西湖不灭,天下不平……”
“若是令狐掌门违誓下山,则江湖门派,人人得以起而诛之……”
此时天色渐晚,四周除了几只惊起的飞鸟,再没别的动静。可就是这一片寂静中,清卿还是能听见几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萦绕。
屏息凝神间,清卿用双眼竭力扫视着这一局中的每一个落子。此时的林清林少侠心中明白,自己不过是心存侥幸中,竭力寻找着最后一丝可能的证据——证明自己从未见过此局。
“宓羽西湖,是这天下一切动乱的罪魁祸首……”
“联合百音,共抗青衣……”
恍惚之中,清卿又忍不住抬起头,扫视着眼前的几个弟子。安歌和思渊与自己相识甚久,不必多说;南嘉攸忘却太多,见得此状,就算是曾经略通棋术,今时今日也定是半分都不记得了;至于剩下几个年轻些的弟子,从那青涩懵懂的眼神中就能看出,几人没一个是专攻棋术的……
“此计甚妙,就这么办!”安歌一拍手,清卿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走神之间,其他几人的言语,自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终于抬起头,就见思渊有些焦急地说着:
“那黑袍老人突然消失不见,留我等在此处解局,只怕咱们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再者说,林少侠和南将军还身负寻回公输后人的使命。由此看来,我等此时最要紧的,还是要先将那黑袍老人重新引出来,才能找到更多离开此处的线索。”
“不错。”安歌点头附和,“毕竟我们几人在此,无人专攻棋术,不妨便实话告知那老人。江湖百术,各有专攻——就算那老者将我们像现在这样困在此处,即使三年五载,对他自身也毫无用处。我们不如重新问问那老人作何打算,再寻出路。”
这样商议已定,七人便开始三两结伴,分头寻找。嘉攸拉了拉清卿的胳膊:“清儿,你我一道,往南边走试试吧。”
清卿回身,向着嘉攸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摇摇头。紧接着便重新坐在棋盘之前,一动不动——望着无边无际的黄沙尘土,清卿心中知道,其他六人所看到的“迷雾”背后不过是瀚海一片,一无所有。如今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寻找,终究是徒劳无功。
而嘉攸却以为妻子仍然有意不与自己同行,只好默默走到一旁,独自走到那迷雾中去。
成婚这么久,失去了曾经记忆的南嘉攸,对自己的新婚妻子也所知甚少。最初几日,自己始终想不明白,妻子为何似有深仇大恨一般,不仅不让自己碰她,平日里连句话也不愿意说。而那晚的争吵过后,虽说二人关系有所缓和,但妻子也始终不愿与自己亲近。
就是别人称她一声“南夫人”,她都要陡然变色,吓得他人一句话都不敢说。
妻子不愿意,自己也不能勉强。毕竟,南家公子还是有些翩翩风度保留在骨子里的。
说巧不巧,就在自己被掌门赐婚的之后几日,天客居还有另一对年轻弟子,得了箬先生准许,同日成婚。虽说先生赐婚和掌门的旨意远不能比,大婚之日也远没有自己当时的排场,可嘉攸有时在路上碰到他二人,看着他们卿卿我我间,相视一笑的样子,自己心中又是羡慕,又是苦涩——
他形单影只,往往会与那二人的情意绵绵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众人见此,也难免低声细语,议论纷纷。
可自己却只能当作什么也没听见,继续独自一人默默走开。
有时候又克制不住地想,自己贵为西湖高高在上的南将军,却还不如平民百姓间的寻常夫妻,不求琴瑟和鸣,至少也能相知相守。可自己成婚至今,不过空有个丈夫的名头——
妻子家中几口,祖籍何处?在家可有小字称呼?缘何拜师,习术几载?这些身为丈夫早该烂熟于心的答案,嘉攸却全然不知。自己唯一知道的,就是妻子于华初十二年拜在天客居门下,腰间时常携一木箫罢了。而那木箫除了听妻子吹过一曲,便不怎么见她用过。寻常迎敌,和其他天客居弟子一样,都是长剑出鞘,招式果决。
相比之下,妻子对自己的了解明显要深得多。毕竟,先生说过,曾经的自己与妻子其实相识甚久,妻子也的确知道不少关于他们二人过去的事。
而从清儿的只言片语中,嘉攸只觉得其中许多,都在对不起她。
莫非我先前是个沾花惹草的浪荡公子?亦或是个毁了婚约的负心汉?自己试着一想,便觉得头痛欲裂。而妻子不愿说,自己也不敢问。
就算问了,妻子也不会回答,还说不定从此以后一句话都不和自己说了。
仔细想来,自己和妻子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能听清楚很远之外那些细微的声音。妻子专攻音术,能识得世间万物的声响,自然没什么奇怪。但自己有着和妻子同样的本领这件事,却总令南嘉攸放心不下——
按照箬先生的说法,自己本就是西湖剑术卓绝的将军,持将军扇,负银羽箭,和大多宓羽将军没什么区别,更和那些抚琴弄箫的术法没什么关联。尽管嘉攸心中一直对此半信半疑,但机缘巧合之下,自己终于亲眼见到了妻子舞箫弄笛的模样。直到那时,南嘉攸才意识到,自己从未修习过音律之术,对妻子的那些音律术器更是一窍不通。
所谓浅薄的听音本领,和妻子专攻音律之术相比,终究相差甚远。
就这样,自己和妻子最后的一丝共同点也消失不见。嘉攸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望望妻子坐在原地的身影:雾气氤氲间,妻子平静的身影仿佛一潭秋水,好像世间的惊涛骇浪,都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一滴涟漪。
要是自己会下棋就好了,嘉攸心中想。
虽不一定能让妻子对自己刮目相看,但至少,还有可能逃脱眼前的困境。
正这样想着,嘉攸忽地听见耳边传来“叮”的一声,像是水滴散落在湖面,迸发出隐隐滴答作响的余音。直到这声响在脑海中激荡开来,嘉攸才猛然明白,赶忙转身想要奔回到古树之下,却已然来不及——
清儿正执着一枚棋子,“啪嗒”一声,落在了棋盘之上。
「迟到了实在抱歉,感谢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