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劫,自东山起,于北漠终;天下之难,自西湖起,不知所终……
这几句从卜卦中得来的言语,清卿听罢,忍不住在心中反复琢磨。毫无疑问的是,眼前这老人显然不懂卦爻,那想必是先前的老巫师直接将卦象代表的结果告知舍弟。离去之后,也并未保留着占卜时的过程或痕迹。
此时,清卿想起自己在天客居学到的卜卦知识少得可怜,只好歪着头胡乱思考——若当真根据老人所言来推断,此卦倒可能是中下之“大过”或下下之“坎”卦。
只是如此轻易断言,那天下之劫难谁起谁终,便是这黑袍老人自行说了算了。
思考卦象无果,清卿只好细细琢磨那老人话语中的含义:先是“天下之劫,自东山起”一句,如今已然应验。东立榕山被灭门之后,箬先生带着西湖弟子一路踏平南林、收服北漠,江湖中各个门派灭族的灭族、归降的归降——
按照此卦之言,东山湮灭之后,当时袖手旁观的各门各派,也都不可避免地经历了这场生死存亡的浩劫。
而后面那“自东山起,于北漠终”之辞,也或许正在发生。毕竟,待得即墨归降之后,宓羽西湖于江湖之中便再无敌手,要真正做到一统四海、万众归心了。
莫非待得温掌门和箬先生班师回朝,这场劫难,便也要不了了之了么?
想到此处,清卿不由得攥紧了拳头——立榕山那场火光冲天的劫难背后,所有的新仇旧恨,可不是什么“万众归心”就能轻易终了的。不等到此劫之火烧到西湖岸边,她令狐清卿,绝不会忘了那灭门丧师之痛!
清卿并不知这四海之众,还有多少壮志未酬之士,也和自己有着同样想法。但那卦象之言,同时还有着后半句不曾发生:
“天下之难,自西湖起,不知所终”。
相比于前十二个几乎全然证实的字,此卦的下半句却更令人难以捉摸——天下既已有劫,又何来难?而天下之难,偏偏要在九州一统的西湖开始……
西湖之难,不知所终……
思索之中,清卿几乎没意识到,自己早已走了神,而安歌和黑袍老人仍在面前对峙着。只见安歌杏眼圆睁,目光凶狠,像只年轻的狮子般高声怒喝:“一派胡言!那四海之势、九州命数,岂能容你信口雌黄,在此胡编乱造!若是前辈再这般蛊惑众人、动摇民心,就别怪晚生等禀明先生之后,必不轻饶了!”
不料,那老人听罢,只是露出个淡淡的微笑,像是个从心所欲的长者,对着不谙世事的孩子讲述着最浅显的道理:“哦?不知几位少侠,想要如何禀告你们先生去?是黄耳传书,还是鱼传尺素?亦或者,你们几人已然自信,能够破开老拙的棋局了?”
被这般一呛,安歌气得满脸通红,几乎目眦欲裂,但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这片水波幻境之上,除了日月流转,根本看不出丝毫和外界相连接的痕迹。这样一片与世隔绝之处,几人又如何能轻易脱身?
直到这时,安歌和清卿两个晚来之人才明白过来,为何那五位少侠将军,明明被困此处许久,也不敢轻易和这老人起了冲突——若是当真逼急了他,那恐怕所有人都就要被长长久久地困在这水天相接之中了。
就在安歌与老人相对无言之间,清卿突然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敢问前辈,那卦象所言的后半句,‘天下之难,自西湖起,不知所终’十二个字,所指何意,老前辈可知晓?”
闻言,黑袍老人瞟一眼清卿的方向,又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抬眼一看,清卿只觉得老人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微笑竟隐隐有些渗人。别说没有寻常老者的和蔼,就是不经意间一望,都觉得甚是可怖——那笑容中有无奈、有嘲讽、甚至还有些看着鱼儿入网的期待。
见此状,清卿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好立在原地,静静等老人回话。老人这次没再前仰后合,只是冷笑一声道:“你们天客居的后人,自己还听不出来么——这世间第一重浩劫,或许于北漠臣服认降之时,便可了结;但随之而来的祸难,必将出自你们西湖后人之手!”
“放肆!”安歌闻言,剑尖几乎就要刺入老人喉头。
就在安少侠的长剑距离那老人身躯不过几寸之时,清卿忽地一把拉住她臂膀,低声道:“师姊,此人知道公输后人的下落,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且容弟子再问几句话,师姊再发落不迟。”
听林清此言有些道理,安歌便也暂且将长剑回了鞘。只见清卿神色冷冷,问道:“既然这世上的祸难,就要出自西湖后人,那前辈已知此事,又将做如何打算?”
“这正是老拙将几位少侠汇聚于此之缘故,还请各位少侠将军恕罪了。”老人一低头,黑袍顷刻挡住了他神情,只能听到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老拙已然将罗先生所言全然告知诸位,诸位相信与否,就是老拙身外之事了。但老拙只需要几位少侠起誓,离开此处之后,必将劝得你们箬先生远离逸鸦地界,回到西湖安分守己,不再为世间惹出乱子——否则,老拙无礼,想要各位少侠在此多留几日,也就请少侠们多多包涵了。”
听到此处,安歌与清卿对视一眼,问道:“如何起誓?”
“以门派之内九族起誓,如若生出悔意,则全门全族不得善终!”
竟是如此之毒的起誓!几人闻言,都觉得心头一颤,惊得不由得后退两步。若不是生老病死、文武忠孝这样的大事,无人会轻易拿九族的性命开玩笑。更何况,此誓言之内容,无不是默认了西湖就是世间祸难的元凶。如若当真将这些话讲给箬先生听,恐怕不用老人动手,就先要被先生砍成肉泥了吧!
“前辈多虑了。”安歌冷冷地道,“我等虽愚钝不灵,却也知‘明师之恩过于天地,重于父母’的道理。如此有辱师门的誓言,晚辈等宁死也不能答应。”
“那也罢。”黑袍老人听着安歌话语,眯起眼,摇了摇头,“既然如此,你们且去试试解开老拙的那一局。看来罗先生为老拙留下的这蓬莱太虚之境,又要多几位客人来喽!”
话到此处,几人已经毫无继续斟酌的必要,只好眼睁睁看着黑袍老人带着孩子踏水而行。一眨眼,二人就消失在银杏树之后了。几人不由自主地围上前,绕着那棋盘坐下,都是一言不发。
此时,天客居几个弟子尽皆低着头,一言不发。安歌扫视一圈,看着他们那畏畏缩缩的模样,气得眼里都要冒出火来——陌彦、官凌、语缇三个人,平日里在天客居最为活泼,剑术精进不说,还经常求着先生让他们三人出来锻炼锻炼。现在可好!不过是被困了幻境几日,一下子就被磨没了心气。
方才面对那老人有意威胁,这三人竟唯唯诺诺,一句话也不敢说!
任思渊就更不必提——这位天客居的二弟子自幼便跟在箬先生身边,其剑术除安歌之外,在同辈之中几乎毫无敌手。自安歌在湖中失了一臂,天客居大大小小的事物,便大都交给了二弟子处理。
可现在如何?方才那冒牌巫师出言不逊、贬辱师门的话,思渊先前定然早已听过一遍。即便如此,就是那老者假借卦象,满嘴胡言乱语之时,思渊也只是干站在一旁听着,既不上前动手,也不言语反驳——哪里还有半分给天客居当家做主的样子!
亏得箬先生平日里对这几人多加教导,千钧一发之时,还不如林清一个外人临危不惧。安歌想到此处,忍不住目光温柔了些,向着林清的方向看过去——
毕竟,就连自己为箬先生留下请罪书时,她林少侠也挺身而出,毫不犹豫就跟了过来。
对比之下,想起方才这几人一个个作壁上观的模样,安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猛然抽出长剑,将其“铮”的一声,用力摔向水面。不料,那看起来柔弱的水波此时竟像是一块顽固的铁石,被剑尖一砸,反而将那长剑震得飞了出去。而安少侠本就在气头上,此时又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心中愤愤想:
“那假巫师辱我师门不说,就连这浑水也要挡我!”
想到此处,忍不住袍袖一扫,将那棋盘之中的残局尽皆卷到地上。
“师姊!”几个弟子齐声大叫,却已然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些棋子重新散成硕大的水珠,叮叮咚咚地,重新跳入那澄澈的水面之下。转眼之间,那水波汇成的盘面之上就被扫了个干干净净,正巧映出其他几个大惊失色的倒影。
几人想不到,平日里稳重沉着的安师姊到了气头上,竟也变得这般冲动——如今那些水棋子全都卷进了水里,又能如何破得此局?若是不破此局,又如何能离开此处?
几个弟子瞠目结舌,看着安歌咬牙切齿的样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唯有南嘉攸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咱们没了棋局,是不是彻底出不去了?”
“那倒不会。”清卿摇摇头,心中坚定地想。既然假巫师的幻境并不能引得自己入内,那此局就必然有破绽之处,能将其他几人从那虚无的仙境之中带出来。天色将晚,一阵寒风吹过,清卿望着那一望无际的黄沙,不禁涌起一丝孤独之感——
此时刚刚相识的七人,虽都聚集在同一处,但几人之中,唯独自己看不到那山明水秀、世外桃源一般的景色。他们口中那残叶落入倒影,亭台之中云雾缭绕,简直令人飘飘然羽化登仙的美景,究竟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只有自己,被永远困在这个空无一人的世界?
或许就在此刻,哪里是现实,何处是幻境,都已经不重要了。清卿闭起眼,感受着嘉攸、思渊几人正坐在自己身旁,那些轻微的呼吸之声也萦绕在耳边。即便如此,清卿仍忍不住觉得,自己和嘉攸、和安歌,以及其他几个弟子之中,隔了好多个天地之间的距离。
纵是几人指尖相碰,也总有一丝荒芜的孤寂感,淡淡飘过清卿肩头。
沉思之间,清卿的视线落在沙地中几根纤细的手指上。那只手似乎并未被沙漠中的炎炎烈日所炙烤,洁白的指尖衬在其他几人黝黑而粗糙的手背中,格外引人注目。那手的几个指关节不协调地凸了出来,指腹也磨出一层厚厚的茧——
很明显,只有常年下棋的任思渊,才会有这样形状的手。
清卿看着他伸出两指,做个提子的模样,渐渐从沙地中聚拢起几枚棋子来。那流沙,或许是清水,甚是乖巧,不知为何,竟自行在思渊手中汇聚,再重新落入那棋笥中。见得此情此景,其他几人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只见任思渊像是亲眼看过那下棋时的情景,此刻正毫不犹豫地,将所有黑白子一个一个地摆回棋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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