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安歌几人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身子前倾,仔细听着这巫祝老人接下来要说的话。只闻那老人幽幽地道:“这个门派不是别人,正是我游走四方、浪迹天涯的巫祝一派!”
说到此处,老人似乎心绪起伏,面色发红,急促地喘着气。几个年轻少侠站在一旁,都不敢上前打扰。直到老人神色平静如常,才自行长叹一声,接着说道:“当今江湖之中的巫祝,大多神出鬼没,世人难以见其真面目。这是因为巫祝一脉自立宗以来,始终有派而无门——凡是学成出师的弟子,都要孑然一身游历江湖,直到得遇明主,才会以无名无姓的身份效忠一人,以全自己探知未来、占卜吉凶之使命——故而说,巫祝一脉,掌握着江湖中万千流派的命门。
“换言之,世上巫祝千人如一人,一人如千人,既成巫祝,便不是他人了。”
“原来如此。”清卿心下道,“怪不得我与罗先生相识,却又不知他究竟是何人。现在看来,罗先生也和其他巫师一样,都是无名无姓的同一人罢了。”想到此处,清卿神情缓和了些,向这老人问道:
“老人家虽对巫祝之流了如指掌,也不见得自己同样是巫师吧?”
面对此问,老人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闭着眼,继续缓缓道:“老拙家先祖,世世代代居于北漠,家中有老拙和兄长二人。家兄在世时,也曾有缘得遇,入了巫祝一门。出师之后,家兄便回到北漠,等待有朝一日竭尽平生所学,为北漠掌门效一分犬马之力。从此,老拙兄长不在,取而代之的,是那全天下千人如一人的罗巫师。”
“几年之中,罗巫师倒也能算几分卦象、占几次吉凶,渐渐地被即墨掌门所器重。再后来,西湖的一位罗巫师被天下人尊称为‘罗先生’,那老拙曾经的兄长、一人如千人的巫师,便也都成了人们口中的‘罗先生’。”
几位少侠一听“罗先生”三个字,一下子反应过来,忍不住齐刷刷地“哦”了一声。毕竟十多年前的江湖中,除了南碎琼林的千珊先生,其余能被尊称为“先生”的几人,便都出自于宓羽西湖之中。听到此处,清卿却不禁骤起了眉头,暗暗思考:“既如此,那宓羽西湖的‘罗先生’,既是一人,也是千人。那么十多年前在无名谷中救下我的‘先生’,究竟是原先的一人,还是其余的千人?”这般想着,随即自行念头一转,立刻豁然开朗:
“一人或千人又如何?老温掌门封了何人为‘先生’,本就与我无关。我只知道,偌大江湖中有一罗先生护我,就够了。”
“老前辈……”安歌听得入了迷,便忍不住急着问道,“后来这位罗先生如何了?”
“后来啊,就听说北漠的塔家和公输氏起了冲突,甚至还惹出一场大乱子……”黑袍老人捋一捋他那银白色的长须,“不过,老拙素来是闲居避世,不问外乱之人,因此那大乱究竟是如何经过,老拙知晓得也不甚清楚。只知道纷乱被平息之后,塔家和公输氏的后人都损兵折将,就连即墨掌门乃至整个北漠门派,也都伤了元气……”
听到此处,就算这老人记不得动乱的经过,在场几个弟子也都心知肚明——这定然是三年前,武陵墓杨主人和东山令狐掌门,在逸鸦漠发起的那场“百音琴之乱”。此乱涉及门派众多,北漠当时的塔家王、公输王、甚至即墨掌门自己,在当时全都被卷了进去。
然而,唯独在这场动乱中彻底失了神智、几近疯魔的南嘉攸,正立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看向身旁,丝毫不明白妻子为何忽然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就在几人各有所思间,这黑袍老人仍继续言道:
“像老拙这般年纪,早就见惯了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事,对那些没来由的动乱也并不在意。但令老拙没想到的是,就在那动乱快要平息之时,罗先生却突然来到老拙家门前,还……”罗先生又是叹口气,“还把两个孩子,留在了老拙身边。”
“两个孩子!”清卿一听,骤然感到后背一凉,“那不是……”
还没等清卿全然反应过来,便听老人仍是不疾不徐地道,“罗先生带着孩子们来时,曾告诉老拙,他自己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恐怕不日就要撒手人寰。因此,才把这两个孩子托付给老拙,望他们继承巫祝一脉的遗志,刻苦修习术法,平安长大成人哪!”
“啊……”清卿一听,险些惊呼出声。由此看来,罗梦儿和罗诉诉,正是被自己多年前所遇到的、那位真正的巫师先生所带走。二人互为兄弟手足,难怪言行举止如此相像,连清卿都险些辨不出来。
而眼前这伪装成巫师的老人,果然不是真正的巫祝后人!
“所以,在那之后,前辈就代替昆玉,也成了一位‘巫师先生’,是不是?”
直到清卿这样一问,其他几个弟子也终于明白了其中前因后果。与此同时,众人才迟迟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位老前辈,显然是个假冒的巫祝无疑了。
话说至此,就连听得一知半解的南嘉攸也搞清楚许多,心下不禁想:“怪不得老前辈既不愿意我们称他‘先生’,言谈之间对温先掌门也是万般不敬——还是清儿聪明,早早地便发觉了其中破绽。”可想到此处,又不禁心下犹豫,“只是,若要因此就与这老人家为敌,也未免太……”
同一时刻,嘉攸身边几个天客居弟子似乎也都是同样想法,望着身前的老者,眼神中满是为难。一个个你望望我,我瞧瞧你,不知是该拔剑还是如何,只好立在原地,面面相觑。愣了半刻,几个人就像约好了似的,又一齐把眼神投到了大弟子安歌身上。
安歌见状,只好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老前辈,江湖中的巫师先生身份贵重,绝不是旁人轻易就能担当得起。前辈假冒巫祝之名将我天客居弟子困在此境之中,恐怕回去请掌门和先生处置之时,也是罪名不小啊……”
不等安歌说完,便见得老人忽然仰起头,“哈哈”一声,抚掌大笑不止。那笑声直贯云霄,惹得银杏黄叶纷纷落地,几只飞鸟也被惊地尖叫飞远。安歌不知老人这是何意,只好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静静地任凭老人笑得前仰后合。直到这黑袍老者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才摇摇头,高声道:
“你们的温掌门、箬先生,灭了江湖多少门派,杀了多少英雄好汉,自己本就是这天下罪无可恕之人——又是哪里来的本事,敢给其他人徒加罪名!”
“住口!”安歌一听,登时将长剑划过剑鞘,发出一声尖利的嗡鸣。此时安歌手中之剑仍有半刃留在鞘中,只见她怒目而视,死死盯住了那老人道,“老人家,晚辈等敬老尊年,先前对前辈未曾有过半分逾矩。而前辈言语之中,尽是对我西湖的大逆不道、傲慢不逊之辞!若是如此,就别怪罪晚辈斗胆冒犯了!”
话音落下,安少侠转头厉声道:“来人,把这位‘巫师前辈’带回去!”
听得安歌发了话,清卿不再犹豫,登时便要上前出手。可走出几步,却发觉不过自己一人听了安歌的号令,其他个弟子都立在原地,像是没听见似的不为所动。
清卿正独自奇怪间,又听得安歌一声大喝:
“都聋了么!”
转头一瞧,那些弟子就好像腿里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嘴唇嗫嚅,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清卿此时并不知那几人何意,只是自己已走到中间,此刻前也不是、后也为难——难道这几人在幻境中待得久了,中毒太深,一时都分不清真假黑白了么?
眼看自己并不认识天客居的其他几个弟子,又不敢对任思渊使眼色,无奈之下,清卿只好看向南嘉攸的方向:“怎么回事?”只见嘉攸也是眼神为难,犹豫片刻,这才下定决心一般地道:“清儿,我等初到此处时,听到这些言语,也无不是火冒三丈……只是前辈做出如此举动,也不是毫无缘由……”
南嘉攸这么说,清卿这才算是看明白了几人怪异的举动。不等嘉攸说完,清卿便立刻抖出剑鞘,一式“千里阵云”横过,正正指在老人喉头:“还有什么没说完的,不妨痛痛快快,全说个干净!”
眼看清卿如此冒犯,那老人也并不生气,只是无奈苦笑道:“这位少侠,还是太年轻了,不知这江湖中的日新月异、斗转星移……既然少侠这么性急,那老拙就在此说个明白,倒也无妨。”
“当年家兄托孤于老拙之时,曾言道:‘天下之劫,自东山起,于北漠终;天下之难,自西湖起,却不知所终’啊……”
“这是何意?”
“这乃是家兄耗尽平生所学,一生所算的最后一卦。师承巫祝者,不可轻言卦象,必要万般小心。这些浅显的规矩,老拙纵是修行它术,也是心中明白。而这次家兄所指,却言及古往今来、千秋万代,其广纳之大,老拙万不敢掉以轻心——若不是家兄算定了这天下的走势、江湖的命数,又岂会于奄奄一息之际,将其中卦象说与老拙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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