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寂寞,昏鸦萧索,凉风细细地吹开二人面前道路,浮现出一座石筑的断桥。这桥的大半个身子都埋没沙丘之下,只露出矮矮一截桥头,不知从何时起便立在此处。其石面之上坎坷不平,似是曾有雕工持刀笔游走,而大多数行迹都被风沙磨得褪了痕,早已看不清原先的样子。
立在桥前,清卿陡然觉得自己眼前一晃,仿佛看见了百年前的烟雨流水,从此桥之下淙淙而过。清卿用衣袖拂开沙土,刚想试着辨认桥上古迹,就听得安歌在身旁低声细语道:
“水波分离,跃然而出,此桥真是鬼斧天工……”
闻言,清卿心下又是一惊。随即便从桥上抓起一把沙子,狠狠握住,直到粗糙的沙粒硌痛了手心,才慢慢松开手掌,定睛向其中望去——那些沙粒颗颗分明,随风飘散,怎么看也没有流水的痕迹。
“真是奇了。”清卿心下暗暗想,“明明我二人在同一处行走,为何眼前之景却如此不同?莫非那笛曲之中,还隐藏着其它妖术不成?”
正想着,二人都已踏上眼前古桥,向着远处云雾茫茫中继续前行。然而,此时的安歌沉浸于仙境之景,神色之中尽是心旷神怡;而清卿半步落在后,不解身边虚虚实实,是沙是水,只得愁眉不展。还未行至对岸,那罗梦儿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见,转眼便见得云开雾散——
黄杏飘落,古树岿然,零星身影立在水面上,衣袍浮动间,便惹得水波漾散,搅乱半潭倒影。
安歌揉揉眼——梦境中一闪而过的人间仙境,竟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探出手,一片银杏叶悄然飘落,浮在掌心。安歌用五指反复摩挲着手中的叶脉,其下似有生命的痕迹在奔流不停。手心中那与现实世界毫无差异的触感,再次令安歌对人间仙境的存在深信不疑:
“若是能此生长居桃花源,那该多好……”
清卿走下桥,却止住了脚步,任凭前方的安歌和自己拉开距离。远远看着,安歌正伸手接住一片老树枯叶,眼神迷离,甚至还轻柔地抚摸不停。眼见此景,清卿不敢再贸然踏出一步——
在这虚实交接的幻境,深陷其中的究竟是不是自己?
只见不远处,枯树之下人影错落,沙尘散落在几个人的衣袍上,想来定是被困在此处多时。又一阵凉风袭来,清卿赶忙抬起袖子,但还是被黄沙迷了眼睛。不待风尘散去,便听得一阵熟悉的脚步正由远及近地向自己跑来,甚至还伴随着几声高喊:
“清儿!清儿!你怎么也到了这里来?”
清卿睁开眼,果然是南嘉攸,身着一袭雪白的衣衫,扇骨长剑,策马如飞般奔来。许是在荒漠中待得久了,嘉攸的指缝和头发中都夹杂了不少沙尘,但白衣楚楚却依旧一尘不染。清卿眨了眨眼,忍不住上前几步——
此时的自己,真的要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面对近在眼前的嘉攸,清卿一时动了心神,不知这究竟是八音会上翩然立在玄潭的少年,还是御马之前为掌门开路的将军。直到嘉攸翻身下马,清卿才骤然惊出一身冷汗:
昔日里风华正茂的南将军,此时已是形销骨立,面如土色,双眼深深地凹陷下去。看着嘉攸干瘪的面颊,清卿清卿甚至觉得他更像是大荒之年远迁逃荒的难民,看不出半分享尽仙境极乐的痕迹。而他身边那白马更是皮包骨头,不断用蹄子烦躁地刨着地,眼中早已没了出发时的神采飞扬。
几日不见,这一人一马就成了这般憔悴模样!
清卿拉起嘉攸的胳膊,用力一握,发觉那消瘦的臂膀下,每一处手指关节都嶙峋地凸了出来。见此情景,清卿对南嘉攸眼中那重逢的喜悦全然不理,反而急匆匆问道:“你被困几日,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什么……样子?”看着清卿那急如风火的神色,嘉攸不由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我当初本是找任少侠而来,谁知等那风暴过去,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不过,多亏了老天有眼,能让清儿也找到这个地方。话说回来,若是没经历这一遭,还真是见不到这般山明水秀的人间仙境……”
又是人间仙境!难道嘉攸眼中所见,竟也和安歌全然相同?
清卿听到此处,恨不得仰天长啸,问问苍天若是真长了眼,又为何要造出个疮痍遍地的仙境。望向嘉攸,只见他虽面容蜡黄,眼神中却毫无倦态,甚至还洋溢着沉醉云雾的欣喜。
见此,清卿不禁有些怀疑,莫非自己才是那个中毒最深而不知的倒霉蛋?
毕竟,单凭自己那下意识把毒物放进口中的行为,只怕全天下就找不出第二个英勇且愚蠢的同类。想到此处,清卿俯身抓起一把黄沙捧在手中,向嘉攸问道:“你看,这是什么?”
嘉攸眨眨眼,有些疑惑:“一抔清水而已,怎么了?”
接着,清卿踮起脚,将那捧沙子举到嘉攸肩膀上方。一松手,那滚滚尘沙便顺着嘉攸的肩胛倾泻而下。清卿本以为,自己故意用污浊的沙尘沾染他衣袍,总能令他发现些不对劲。谁知嘉攸只是轻轻拍开她的手,笑着道:
“此处水源神奇,我当时也是不曾料到的。你瞧,这一捧水流落下,却一滴都未沾湿衣摆,当真好似天上之水落入人间,与凡世大有不同!”说罢,又拉起清卿的手,转身欲走,“快来,我们去见见其他几人!”
不料,就在嘉攸转身的一瞬间,清卿反手一撇,一式“陆断犀象”,紧紧抓住了他手腕。南嘉攸突然感到腕骨一痛,陡然一愣,只好不解地回过身:“清儿,你可是身上不舒服?”清卿缓缓摇头,皱紧了双眉:“此处怪异得很,万万不可久留。”
听妻子这样说,嘉攸只是呵呵一笑:“世界大千万物,未知者多矣。更何况此处景色钟灵毓秀,别有洞天,何必急着回去?”
清卿还是不松手:“回去晚了,要惹得先生不高兴的。”
见状,嘉攸只好笑着叹口气,随即顺着清卿的力量,拉过她肩膀,轻声言道:“既来之,则安之,至少也要见见此处的巫祝老人再走。只是恐怕见了那老人,再想脱身,可就不容易了。”
不容易?清卿闻言,忍不住瞪了嘉攸一眼:“这是何意?”
“等下你见了那位老巫师,就明白了。他在那树下设了一盘解不开的棋局,若局不破,则人不可离……”
盯着南嘉攸满面枯槁,清卿心下渐渐觉得,那些中毒太深的人不是自己,反而是安歌、嘉攸这些能看得见太虚幻境之人。若是此处幻境才是真,那为何南嘉攸在此被困数日,反而萎靡不振,愈发憔悴?
若果真如此,只怕那笛声当真能发癫、能如梦。回想起安歌言语中对眼前幻境的描述,果真和她先前在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而功力更为低微的弟子方妙白,却连看到幻境的机会都没有。笛声一响,便支撑不住,一命呜呼。
可清卿对此仍是不解——明明为什么自己与这短笛上的毒物接触最久,甚至还将这毒物直接吞吃了下去——可自己为何还是看不到那“仙境”般的幻景?
想到此处,清卿又用力踩了踩脚下沙地——大地坚实,屹然不动。
如此,清卿便愈发相信,真实的北漠绝不是安歌他们所见到的古书垂荫、倒影缥碧,而是自己眼前的这片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想到此处,清卿骤然止了步子,脚下一捺“崩浪雷奔”将嘉攸绊住:
“我们谁也不见,现在就走。”
话音方落,还未容得南嘉攸说些什么,便听得头顶隐隐传来一声哈哈大笑:“不知是哪位贵客,这才刚来,就要急着走?”
众人闻声,都向着头顶看去,谁知那脚步声却从众人身后传来。清卿听得此人脚步声轻浅,若不留神,则极难发觉,可见这人的功力定也是十分深厚。猛地回身,果然看见风尘扬起之处,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一老一少,正缓步向着几人走来。
而在其他人眼中,这老少巫师二人,却仿佛腾云驾雾,于这仙境中飞升而来。
时隔多年,清卿已然记不清那一面之缘的老巫师面貌。只是见这眼前之人黑袍蔽体,老态龙钟的模样,和印象里并无太大差异。然而,眼前巫师老人那蹒跚的步子,却和刚才清卿耳中所听到的点水一般的脚步声极不相称。
正暗暗思索间,只见那老人佝偻着背,先向安歌几人的方向踱了过去。
就在清卿遇到嘉攸之时,安歌也终于和天客居的师弟师妹们相见。久别重逢,几人皆是热泪盈眶,满眼欣喜。再加之此处仙境沁人心脾,几个人相互拉着手,几乎要把说不完的话从白天讲到黑夜。眼见那老巫师向自己走来,安歌连忙站起,轻拂一礼道:
“晚生天客居大弟子安歌,见过巫祝前辈。”
“大弟子啊……呵呵。”老人捋一捋胡须,淡淡地笑了,“不过三日,老拙这里便又来了两位客人,真是热闹啊!倒是不知另一位客人现在何处,可否让老拙也见识见识?”
听得此言,清卿便上前一步,也轻施一礼,言道:“晚辈华初十二年在逸鸦漠时,曾与巫师前辈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前辈可还记得?”
说罢,清卿便紧紧盯住了老人在黑袍之下的双眼,静静等待着他的反应。
可老巫师不过摇了摇头,沉声道:“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老拙不记得了。”
“那前辈在北漠带走那个公输家的女孩子,也不记得了?”
“怎么会。”老人抬头,和蔼地一笑,揽过身旁的罗梦儿道,“天下大乱之前,老拙也曾游历江湖各处,这才带回来这些苦命的孩子。诉诉是老拙的弟子之一,不过比梦儿小了几岁罢了,老拙怎会不记得她?”
听到此处,清卿叹口气,重新拉住了嘉攸手腕:“我们走吧。”
嘉攸一听,彻底愣住了:“要去哪儿?”
“前些天,你们五个人突然没了踪影,这才叫我和安少侠一通好找。现在既然水落石出,一个不少,便也是时候回去和箬先生复命了!”说罢,转身一抬腿就要走。谁知那老人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迅捷,只见黑光一闪,就重新出现在清卿面前。
“少侠此言差矣。”老巫师微笑着摇摇头,“诸位客人能否出行到此,是你们那位先生说了算;但究竟能否离开老拙这片天地,却要先通过老拙的考验。”
“何种考验?”
“很简单。”巫师老人伸手一指,“那银杏老树之下,有个老拙不可解的棋局。若是各位少侠有谁能替老拙解出来……呵呵,老拙自然会让你们走。”
清卿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那棵枯藤老树之下,果然有两个棋笥相对而放,那沙土堆成的棋盘上面,还整整齐齐地将那十九线尽皆勾画出来。看着棋盘上的几枚落子,清卿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
“抱歉了老人家。从一开始,晚辈就不是这局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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