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驰之间,清卿胯下之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地扬起前蹄,险些将清卿摔下马背。随即便死死地定立在原地,不论清卿怎么催促,一步都不肯继续走了。
细听四周,果然风声呜咽,雷声隐隐,云层中回荡着撕裂的哀鸣。
狂躁的夜风仿佛一只大手,狠狠扬起一把黄沙,又重重摔落在地。随着一把又一把的沙尘被扬起,散乱的细沙凝聚成沙浪,升入百尺高空,冲着大地狂暴肆虐。
刺骨的晚风推着沙浪,不断向一人一马涌来。
黄沙每前进一步,那老马便驮着清卿后退一分。黄沙旋成浪潮,飞溅在人身上和马脸上,逼得他们只得一寸一寸地向后退却。可无边的黑暗已然将整个逸鸦大漠全然笼罩,不论怎么退,都无法重新寻得日月的光芒。眼前的风暴就像是掌管着北漠万千生灵之神,要将这几个恼人的闯入者,通通驱赶到死无葬身的地方。
这场风暴如同一只沉睡的巨兽,终于一朝苏醒,定要将天地搅动出一片混沌,才肯罢休。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安歌也在这狂风凛冽中不断挣扎。栗色大马一次次想要在尘沙中立稳身子,可细瘦的四蹄怎么也扛不住疾风拍打,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尘埃中胡乱奔走。安歌本想张口大喊,奈何一抬头,粗糙的黄沙就全然灌入了自己的口鼻之中。幸而那大马能通主人灵性,一声嘶鸣,远远地穿破沙尘,散到了百里之外去。
眼见这高头大马已然要抵御不住这风浪掀天,安歌索性下了马,把缰绳在手腕上紧紧地缠住几圈,凭人力拽马行走。只是安少侠毕竟年轻,纵使内力再为深厚,也难敌乱风沙尘之力不断变幻。向前一步,安歌本想凭着内力与身前的强风抗衡,怎奈何风向一转,自己毫无防备,登时便要扑倒在地。
就在身子腾空之时,一只手稳稳扶住她臂膀——正是清卿听到马鸣声赶来,这才将安歌平缓地拉回地面上。
此时此刻,风尘仍没有止歇之意。但二人仍是牵着马,相扶并立,毫无退缩之意,只是在漫天黄沙之中缓步前行——
既然安歌出发之前,已给箬先生留下了谢罪遗书,那她二人本就不是为着贪生怕死而来!
然而,前行路上流沙遍布,又谈何容易?不知走了多久,清卿忽然觉得脚下一空,随即便整个人向前扑去。沙浪流转之中,清卿觉得自己怎么也立不稳身子,反而要迎风腾起,被狂风卷到半空中了!
慌乱之中,清卿一伸手,竟探到了老马颤抖的脖子和微微的喘息——原来在漩涡之中,金马已然站住了身子,此时稳稳挺立,如老树般岿然不动。
“不愧是星星!”清卿心下惊惶未消,劫后余生之中,忍不住默默赞叹。随即紧紧抱住马脖子,这才挡住了阵阵沙浪的拍打,没直直飞到夜空中去。
风沙一阵又一阵地袭来,先前清卿虽也在北漠遇到过吃人的沙尘,却从未听到过天地这般惊心动魄的嘶嚎。自己靠在老马身上,闭起眼,似乎是被震得昏了过去。风声咆哮中,清卿终于听得安歌低声呼唤:
“林清!快醒醒,千万别睡!”
清卿猛地惊醒,不知自己刚才半昏半醒地立了多久。此时的二人在靠近风暴中心之处,沙尘反而止歇不少,才终于容得清卿从怀中掏出短笛,握在手中。
清卿深吸一口气,让冰冷的笛身慢慢感受着手心的温度。
抬起眼四下一望,眼前景象惊得清卿呆住了——天崩地裂之间,那由百尺沙尘自行构成的无影屏障不断被自己身后的烈风撕成碎片。滚滚黄沙席卷漫天,昏暗之下,天地景象尽被遮蔽,更是看不到丝毫微光。看着支离破碎的残风沙浪,清卿看向安歌,默默点了点头——
天机不可失。二人舍命出行,正待此刻。
“苍穹独立一梦仙,几度落英过碧天。”
正是在这风沙晦暝、寸草不生之处吹笛,清卿才能渐渐感受得到曲律中蕴含的萧瑟荒凉。那“苍穹独立一梦仙”之句,骤然听之,有着“梦仙”的恣意向往。可这梦仙却“苍穹独立”,浩然寰宇之下,唯有孑然一身茕茕独立,纵是成仙,又是何等的孤寂?
亦或者说,若是唯有成仙方能独立,又何尝不是一种更深的落寞?
紧接着,悠悠笛声一转,清亮的音调慢慢变得黯淡无光。“几度落英过碧天”一句,好似方才那独立的先人,此时正站在繁花树下,看着微风吹走无数落英,划过碧天如水,垂影晴光。
此时九天之下,唯有他一人还能看到落英如雨,却终究抵挡不住和风起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落红飘散,被一片片带到天地尽头。
此曲是何人所谱,曾被何人所奏?孤傲独立之间所描绘的,又是谁的心境?
许是笛曲寒凉的缘故,清卿只觉得狂风之中,自己的双手正在不断冰冷下去。可周身却涌来一阵融融暖意,似乎是在被晴朗的阳光环抱——微微睁开眼,原来是安歌从背后紧紧抱住了自己,还将二马的缰绳攥在手心。
这笛曲荡漾在夜空,定然是钻入了安歌脑海,开始散落那无边无际的虚空梦境。
先前吹到这一句时,安歌便像是被摄了魂一般,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此刻,清卿已然分不清在身后抱着自己的安歌,是微微沉睡、陷入梦境;还是被笛声攫取了心智,失去了在沙尘中的所有记忆?但不论如何,有安歌抱着自己,清卿心下反而安下心来——
这样,无论笛声将二人带到何处,安歌都不会像南嘉攸和任思渊一样,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得心神平定,清卿便重新闭起眼,徐徐吹出此曲的后两句:
“一身铁甲还英魄,明月长眠丘水间。”
是谁铁甲裹尸,英魄长存;又是谁寄情丘水,仰天长眠……
这笛声飞入风声之中,抗衡磨合,终于渐渐融为一体。悠扬的笛曲渐渐弱下来,四周的风沙也仿佛受到了召唤,在清卿二人身周荡着微小的涟漪。
直到曲终音散,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那沙尘的咆哮嘶吼之歌也终于落下帷幕。
清卿放下短笛,却不睁眼,只是凝神细听周围的响动,任凭一曲终了时的旋律继续萦绕在半空中。可这天地之间似乎已是风尘止息,纵是侧耳细听,也寻不到任何一丝黄沙飘落的痕迹。
闲时风落,往事成空。
双臂微微颤抖着,清卿不由得又握紧了那短笛,呼吸急促间,慢慢睁开了眼——
眼前的逸鸦漠,此刻万象更新,清卿不由得看得痴了。
整片沙漠都仿佛被天地精华涤染,云净气清,不见丝毫尘埃。抬头一望,此时金乌高悬,烈日灼得刺眼,时辰竟已至白昼。原来二人历经昨夜艰险,离此时终于拨云见日,度过了整整一个通宵。
只见点点日光洒在沙地中,粼粼如碧。轻风拂过时,没有扬起一丝沙尘,甚至还从不知何处飘来隐隐水气。清卿见得此景,一时惊得说不出话,睁大了眼足有半刻,才赶忙拍拍安歌的手:
“师姊,你快来看。”
安歌闻言睁眼,看到眼前景象,同样不可置信地呆在了原地。此时二人仿佛置身梦中,真的来到了传说中的太虚幻境。安歌和清卿对视一眼,直到二人双手相握,才能确定,人和马正真真切切地身处在现实之中。
“想不到北漠苦寒,原来其中真的存在这般世外桃源……”安歌低声喃喃道,“眼前此景,当真和那笛曲梦境所言,一模一样……”
站立一夜,清卿揉了揉酸痛的臂膀,尝试着迈开双脚,向着面前的黄沙迈出一步。就在左脚重新陷入沙地的一刻,清卿只觉大地温热,那暖乎乎的细流登时包裹全身,转瞬之间,就将夜里那深入骨头的寒冷驱散殆尽。
此处虽是荒漠,但和寻常的逸鸦相比,却完全是另一种景象,清卿心中暗暗地想。经历了昨夜笛曲与风暴的苦战,此时就是把眼前之景描述为桃源仙境,倒也不为过。想到此处,只见一缕雾气顺着云层流过,似乎带来了个什么人,不断向着二女所在之处靠近。
清卿与安歌对视一眼,各自按住剑鞘,同声问道:
“来者何人?”
“我叫罗梦儿,先前与这位客人见过的。”
话音未落,隐隐雾气消散,果然露出个身材细长的少年模样。宽大的袍子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中,远远望去,只能看到那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在黑袍的映衬下闪个不停。安歌不曾见过这孩子,便看向清卿的方向。
只见清卿紧紧盯住了那孩童身影,高声问道:
“你师父现在何处?”
“师父一直都在这儿呀。”梦儿眨巴眨巴双眼,“师父要在这儿,等着客人呢。”
闻言,清卿一皱眉:“到现在为止,你师父总共有多少客人?”不料,罗梦儿竟调皮地一笑:“梦儿想让这位客人猜一猜——要是猜对了,梦儿现在就带你们去见师父!”
话说到此处,清卿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心也跳得越来越快。一旁的安歌听到二人对话,此时终于脱口而出:
“莫非有五人?”
“正是!”梦儿咧开嘴,甜甜地笑了,“这位客人真聪明!”
如此看来,失踪的思渊、嘉攸等人,先前也都是中了类似的幻境之术,才被带到了这个鬼地方。看来近期逸鸦漠所发生的一切诡异之事,都是这老巫师的手笔!眼看梦儿这副欢欣玩乐、丝毫不知人命关天的神情,清卿心中强忍着怒火,咬牙切齿地道:
“你师父在哪儿?”
梦儿“嘻嘻”一笑:“就在前方——二位客人,请随我来!”
见罗梦儿转身就走,清卿不敢耽搁,拔腿就跟了上去。此时此刻,清卿心下只想赶紧问清楚这短笛的秘密,再找到那失踪的几人,一起回到天客居。谁知,一旁的安歌却双眼迷离,走走停停,不断抬起头,似是被身周景象所深深震撼:
“如此水天一色之景,当真难得……”
清卿心下烦躁间,哪有安歌这般闲情逸致?走出几步,发觉安歌被落在后面,只好返回来拉住她;再一抬头,那梦儿行走甚快,眼看就要消失在迷雾中,赶忙又小跑几步,生怕自己失了方向。来回几次,只见安歌又低下头,煞有介事地用脚尖点起一小撮沙粒,踢向空中,随即又惊奇地看着那些沙粒在空中四散着落下,神情像是个第一次见到沙漠、还起了玩性的小孩子……
忍无可忍,清卿终于冷声道:“师姊,还不快些走,有什么好玩?”
安歌闻言抬起头,反而有些惊奇地看向清卿道:“这水面浮空,人立于其上而不坠,当真仿佛太虚之中才能出现的神迹。这般神奇的景象,你难道不是第一次见?”
闻言,清卿只觉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什么水面浮空?”
“就在你我脚下,连倒影都是这般清澈啊……”安歌俯下身子,似乎在用手探入水中,捧起一掬清泉,任凭它们从指尖流下,“不知是何等高人,才能寻得如此难遇的修行之处……”
听着安歌的惊叹之言,清卿先是不解,赶忙揉揉眼,可半分水面倒影的痕迹都没看见。心下奇怪之间,一股恐惧忽然浮上心头——
自己在面前看见的,分明是一望无际的流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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