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再多言,各自提剑纵马,一路向北。
听着马蹄踏在沙地中“咯吱咯吱”的响动,清卿不禁转头看向安歌——只见此时的安少侠仿佛一潭平静的湖水,看似波澜不惊,而平静之下,却有心绪暗潮翻涌不停。
注视之间,清卿忽然发觉安歌身子歪斜,乃是单手策马,手臂不稳的缘故。见此情景,清卿便忍不住伸出手,想替安歌拽住那摇摇晃晃的缰绳。谁知刚探出胳膊,安歌突然将手中缰绳用力一压,顿时连人带马远远地闪开一大截。随即口中冷冷地道:
“看好你的路!”
清卿一吓,只好撇撇嘴,自行催马向前——安歌在天客居学点什么不好,偏是这逞强不服软的本事,跟着箬先生学了个明明白白。
话说此时,二人出行半刻,正巧到了正午时辰。此时正是骄阳似火的时候,清卿只觉得头顶的烈日将马蹄之下的黄沙炙烤得热气腾腾。低头一瞧,见老马也垂下耳朵,湿漉漉得出了一身汗。清卿于是转头向着安歌道:
“这般酷暑,人受得住,马也要受不住了。”
听闻此言,安歌倒也有了歇脚之意。只是这大漠之中荒无人烟,要到哪里去找水饮马?正在自己苦思冥想之时,只见清卿微微一笑,随即放开老马缰绳,任凭它自在漫步。只见那老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用力甩甩头,嗅着四周气息——
紧接着便扬起前提,毫不犹豫地朝一个方向飞速奔了过去。
眼见前面一人一马就要跑得没影,安歌也只好扬起马鞭,让自己的高头栗色大马紧紧跟在后面。待得马儿跑出几步,安歌便感受到,一股扑面的水气迎风而来——原来是这大漠之中,有着一处小小的甘泉。
泉眼无声,却是细流汩汩,空气中都弥漫着清甜的水香。
二马暴晒多时,早已急不可耐,相继奔到泉边,饮水不停。不远处,安歌与清卿也找到一处枯树荫,便暂且遮蔽歇凉。远远望着那两匹马并肩而立,安歌只见清卿所骑之马毛发杂乱,黄毛混着尘泥,都快要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细细观察,那马甚至左足微跛,眼看着就要站立不住。
相比之下,自己那身形伟岸、四蹄有力的红栗绝影,才算有些年强力壮的骏马朝气。
看着清卿那马的垂垂老态,安歌终于忍不住道:“如果这次你我二人能平安回到西湖,我就带你去御马司挑一匹年轻力壮的良马,你牵回去慢慢喂养着,如何?”
清卿一愣:“换马?师姊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安歌皱起眉头,神色间隐隐有些担忧:“我见你那马,虽说还没到那油尽灯枯的地步,怕也跑不了几年。与其干耗着给它养老送终,倒不如早些换上个年轻的好。”听到此处,清卿也顺着安歌的方向,远远望着两匹马并肩饮水。只听安歌接着淡淡地道:“毕竟,咱们这些剑尖上行走搏命的人,最怕的就是跨马无力,重蹈岳家高宠那般覆辙。若能带你挑一匹品相好些的,今后走南闯北,也就安心许多。”
不料,安歌话音刚落,清卿就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真是劳烦师姊,怎么还要因为这种小事费心?”紧接着摇摇头,坚定地道:“这马虽说年纪不小,可它也有独一无二的好处——一来,此马本是逸鸦漠出身,最善识途寻水。就像刚才,即便是被困在无垠荒野,它也能直奔水源。至于这二来嘛……”清卿故意停在此处,卖个关子。
听清卿这样讲,安歌果然来了兴趣:“快快讲来,这‘二来’究竟如何?”
“这二来嘛——便是此马一旦发蹄奔跑,便是平地惊雷、四蹄生风。就算江湖之中有名的赤兔和的卢,也没有它这一日千里的本事!”
听闻,安歌先是一愣,随即也忍不住苦笑。心中觉得清卿这般夜郎自大,将这上了年纪的劣马当成个宝贝,难免是未曾习得相马之术,这才不识千里马的缘故。思索片刻,安歌倒也再不勉强——
毕竟,二人能不能找到其他五人之后活着回去,还真不一定呢。
正在自己思绪万千之时,清卿忽然转头,神情严肃道:“师姊,你现在总能告诉我,那本没名字的书是从哪里来的了吧?”
安歌一听,有些奇怪:“你为何一定要知道这个?”
“也没什么特别的缘故。”清卿笑笑,低下头,开始把玩剑柄的流苏,“毕竟那书上所写的曲调,弟子也吹奏多次了。若是一直吹下去而不知其来源何处,总是心里空落落得慌。再者说——”停顿此处,清卿长出一口气:“万一咱们真的被这首曲子困住回不去了,才更要知道自己死在谁手里。”
“这样,就算回人间索命来,也能省不少功夫。”
闻言,轮到了安歌撇撇嘴——这人明知向北孤行凶多吉少,还非要说些不吉利的话。
见清卿这般好奇,安歌只好缓缓地道:“其实,你现在既然成了箬先生门下的正派弟子,那么和你说上几句,倒也无妨。前些日子,有师弟师妹在靠近即墨氏居所处,找到一片深宅大院……”
深宅大院?听得此言,清卿心下“铮”的一声响,呼吸也不由得急促了几分。
只听得安歌接着道:“那院墙远看倒也气派,只是其中不知多久无人居住,遍布蛛丝尘迹,院内野草丛生。只是相比于院中场景,这都不算什么——更离奇的是,那墙内荒芜之下,竟掩藏着累累白骨!尸身散乱,难以还原,浮骸更是不计其数。”说到此处,安歌忍不住自言自语:
“倒不知这宅子的主人是逸鸦的什么人,竟在数年之前,遭到如此狠手?”
“不是别人。”清卿不答话,心中淡淡地想,“正是即墨氏的二公主,昔日即墨掌门的亲妹妹。”
其实,听着方才安歌的描述,清卿心中早已清楚,这般尸横遍野的高墙深院,定是师父当年在即墨可月的住处大开杀戮时,留下的痕迹无疑。只是此时此刻,清卿还不愿向安歌提起此事,便只好岔开话题,接着问道:
“所以,你后来派人进了宅院?”
“也不全然是。”安歌偏过头,仔细回想着当时情景,“几个弟子被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场面吓到了,便先飞奔回来,禀告了箬先生。想来,也正是你和南将军出行的当日,先生带了我和其他十余众弟子,去到宅院内部,将院落的里里外外查了个明明白白。”
清卿一听,瞪大了眼:“这件事,先生竟然亲自去查?”
“先生高瞻远瞩,自然有他的道理。细细一查,才发现那些腐骨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吹日晒,早已看不出生前的样貌。倒是随行阴阳官验过之后,断言说,这些尸体暴露在外,至少已有三四年的时候。长度形状,都能看出是北漠当地人无疑。”
“那这本书……”
“这本书说来就奇了。你肯定想不到——”说到此处,安歌有些得意地看清卿一眼,想要故意卖个关子,但脸上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那宅子里的木屋年久失修、摇摇欲坠,谁知下面竟然还埋了个偌大的藏书宝库!”
方才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的清卿,此刻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宝库足有百尺之高,藏书过万有余,密密麻麻,如蚁穴一般排列。越往里走,越是黑魆魆一片,深不见底。无奈之下,箬先生命我带了几个师弟,将书库中的典籍一本一本搬出翻阅,等外面的书架清空,再点了火把继续深入。
说到此处,安歌忍不住闭起眼,似乎沉浸在了当时的油墨书香之中:“这不翻不要紧,一翻,才发现这北漠的先人真是厉害——天文地理、文韬武略,简直无所不纳,无一不通。若想要把这些旧书全都研究透,只怕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都不够用!”
听到这里,清卿更是坚定了心中猜想,不由得有些紧张地问:“那箬先生那边,总不至于将这些古书全都搬回西湖去吧?”
“当然不会。”安歌忍不住白了清卿一眼,似乎在责怪她问出这么简单的问题,“这几日,除了你我二人在外,恐怕其他人都在和先生一道,焦头烂额地忙着这事儿呢!”
“毕竟,能带回西湖的书籍总得有个数,因此先生只能让弟子们速速略读,将记载中涉及西湖古事、或是术法精炼中有助于西湖后人者,全都一本本地挑出来。至于剩下的……”
安歌轻轻叹口气:“既然即墨掌门已不在,那便不能为即墨氏所用了。”
“果真如此……”听罢安歌言语,清卿也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来,凭箬先生行走江湖的习惯,如今的即墨也要躲不过这一劫了。
见清卿半天不说话,安歌忍不住转头望过去,只见清卿双眼呆呆地出着神,不知脑子里想着什么,连老马歪歪斜斜地走偏了路都丝毫不曾发觉,便赶忙一把拽过她缰绳:
“刚才还滔滔不绝地问个不停,现在怎么突然成了闷葫芦了?”
清卿一惊,猛地回过神,随即又低下头,低声道:“没什么,不过是思考那些旧书,未免太过可惜。”
回想华初十二年,箬先生领西湖弟子攻上立榕山,将令狐后人赶尽杀绝之时,也曾是那样肆无忌惮地冲进了书谱阁——烧杀抢掠、强取豪夺,将其中的古书典籍统统占为己有。实在带不走的,甚至当着令狐弟子的面撕成碎片……
当火光燃起在绮琅师姊眼前的那刻,师姊心中,一定是在滴血的吧。
一旁的安歌见清卿低头不言,还以为她是犹豫着不敢开口,便干脆单刀直入地言道:“抄录着古谱的那一本,你若是喜欢,直接拿去就是了。反正那地下的藏书取之不尽,就算天客居人人有份,恐怕也还要浪费许多……”
不等安歌说完,清卿突然劈手夺过缰绳,冷冷地道:
“看好你的路!”
说罢,扬鞭策马,一眨眼就跑了出去,只留给安歌一个漠然的背影。安歌心下只觉得莫名其妙:明明是好心替着她想,却还弄巧成拙,落得个以怨报德的下场?
想到此处,心下不由得也生起闷气来。只听“驾”的一声呼哨,安歌胯下这血栗马登时追风绝尘,向着前方沙地中的蹄印急奔而去。天色渐晚,二女一前一后,在这无边无际的荒漠中飞驰,冲进了茫茫夜色的笼罩之中。
夜幕像一只大手,转瞬就将她二人的小小身影尽皆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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