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姊所见,是什么样的仙境?”
“此境分界两处,以苍穹为无尽,以深渊为倒影,水面清澈,隔绝两界,万物生灵尽皆立于水上。水波正中,立有一银杏,粗合抱,高百尺,似有百年之寿。微风习习,时有黄叶落于水面,不起涟漪。银杏之下,有一人背对而坐,黑袍蔽身,不知样貌……”
安歌闭着双眼,竭力回忆着方才在笛声中所看到的景象。一边喃喃说着,一边心下想:“想不到北漠荒野深处,竟也有这般世外桃源……”想到此处,忽然抬头问清卿道:“方才情景,你在吹奏之中,可曾见到?”
清卿默默摇头——自己先随即墨星深入逸鸦地界,又与师父一道经历了杨主人的变故,自认为北漠的一草一木也算熟悉。谁知此时安歌口中所描述,自己却半分印象也没有。
这般山明水秀、云阶月地之处,当真存在于北漠之中么?
正思索间,安歌的视线忽然落在清卿身上,探出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正眼看罢不算,还将她身上前后左右,全都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清卿被盯得浑身发麻,像是几百只蚂蚁爬在身上似的,便忍不住问道:
“师姊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身上,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
听闻此言,清卿更是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安歌的双眼渐渐呆滞,生怕是那笛曲之力未消,便赶忙在安歌眼前晃了晃手,问道:“师姊,可别是又陷到那仙境中了吧?”见清卿如此说,安歌这才如梦初醒地一惊,坐回身子,淡然道:
“我只是不解,吹了这么久的笛子,你怎么一点事儿都没有?”
这一问,问得清卿也目瞪口呆。
细细想来,安歌在此处留神,也不无道理。如若那些沾在短笛之上的、亮晶晶的粉粒当真是什么毒物,那她林清才应该是接触最久、中毒最深、甚至还把毒物吞下肚的那一个。可如今与这短笛接触的几人中,南嘉攸已经没了踪影,而安歌也因为听笛曲而产生幻象——
为何自己却对其中的怪异毫无察觉?
“莫非是吹笛之人……自身并不会被笛声影响?”清卿想到此处,低声自言自语。
此时安歌也想到此处,似乎突然有了主意,便立刻道:“如此,一试便知。”紧接着,转头向着帐外一拍手,一年轻弟子立刻小跑着进入帐内。清卿只见这女弟子与方妙文差不多年纪,不过行动之间更显伶俐,此刻看着师父,目光炯炯,如只欢脱的小兔:
“弟子方妙白,见过师父!”
安歌点点头,向清卿道:“妙白比妙文小了几岁,但祖上曾是温康皇帝的宫廷乐官,因此会一些笙箫管笛的本事。”说到此处,看向妙白,似乎是在试探她主意,“师姑手中现有一短笛,极难吹响,你能否一试?”
听安歌如此道,清卿并未接话,心下却隐隐有些担忧。眼前的年轻弟子看着天真烂漫,正是如花似玉、稚气未脱的年纪。若是这弟子当真因为吹此短笛而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还不容清卿想下去,便听得妙白清脆的声音响起:
“弟子谨听师父吩咐,愿尽力一试!”
说罢,妙白便向清卿的方向看过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眼看如此,清卿只好暂时打消心中疑虑,将那短笛向着妙白递了过去:“用这笛子,随意吹一曲熟悉的小调便是。只是吹奏之时要一切小心,若是身上不适,就立刻停下。”
“是!”妙白接过短笛,放在嘴边,沉声吹奏起来。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清卿听得方妙白吹奏之间,气息沉稳,曲律流畅,定是刻苦练习间,也得名家点拨指引。而此时她所吹之旋律,乃是世人多所熟悉的《齐风》第一首“鸡鸣”之曲。
江湖各处,都时常能在乡间拂晓,阡陌交通中,听到农人牵着老牛走上田间,自顾自拿一短笛,沉浸在此曲的音调之中。
话说回来,这曲虽调式简单,节奏轻快,却难以在众人都熟识的旋律中吹出新意。然而,此时立在清卿面前的妙白不仅音律纯熟,吹奏之中还多了几分年轻的俏皮,与清卿平日听到耕夫们在田间地头所吹出的村笛大不相同。听到此处,清卿心下不由想——
这姑娘年纪虽幼,在音律之中却已然颇有见解。看来任思渊所说的‘天客居最不缺能人异士’,倒未必是狂傲虚言。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笛声之中,妙白也渐渐闭起眼,似乎全然沉浸在了乐曲之中。耳听得她就要吹到最后一句,那笛声却在“会且归矣”之处一点点弱了下去。还没吹到“无庶予子憎”,那笛声便戛然而止,惹得安歌和清卿二人都忍不住向她望去——
只见方妙白眼神空洞,手中悬笛半空,直愣愣地僵在了原地。
“妙白?”安歌轻声呼唤,不知年轻弟子怎么在快要吹完之时,突然发了愣。一种不详的预感在清卿心中陡然升起,便下意识起身,向着年轻弟子走出几步。随即缓缓伸出手,想试着把她手中的短笛抽出来。
不料,清卿微微使力,那短笛却像是定在妙白手中一般,稳稳不动。
“妙白?”眼看弟子神色越来越奇怪,安歌也察觉不对,赶忙高声呼喊着弟子名姓。与此同时,清卿掌心使力,将那短笛用力一拽——
方妙白短笛脱手,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眼见此景,安歌惊呼一声,慌忙想要稳住弟子身子。可此时这年轻弟子的身躯如有千钧般重,安歌一只手根本扶不住,只得任由她一头栽倒在地。二人见她双眼大睁,目光涣散,四肢如铁石一般僵直不动,都惊得呆了。
还不待二人反应,就见得两股浓稠的黑血,从妙白口鼻处流了出来。
清卿见此,大吃一惊间,不由得短笛脱手,“啪”地掉在地上——自己和安歌怎么也想不到,这短笛轻轻一吹,竟还能闹出人命来。
至此,无垠大漠之中,已有西湖五人不见行迹,还有一年轻弟子搭上了性命。
安歌伏在地上,一声声呼唤着弟子的名字。可妙白的身躯急速冰冷,已然什么都听不见了。不断呼喊的安歌像是失了神智,将弟子僵硬的身躯搂在怀中。只见妙白脸上的血迹就要落在安歌手臂,清卿生怕那血中带毒,便赶忙一推,想要将安歌和妙白的躯体分离开来。
却不料安歌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被清卿这一推,竟一下子瘫倒在地。
“师姊……”清卿看着她师徒二人接连倒地,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清卿虽无弟子,却也曾有师父师叔照顾,明白世间的师徒之情并无太大差异。此刻安歌亲眼看见爱徒惨死身前,心中岂能平静?
安歌发愣半刻,忽然回过神来,又重新搂住妙白的身体,伸出手,缓缓合上了弟子的眼睛。
“师姊……”清卿片刻犹豫,仍是说道,“这短笛之毒隐于无形,太过阴狠,绝非你我能够破解。你我还是带着妙白,去请箬先生拿个主意吧……”可无论清卿怎么言说,安歌都好像没听见似的,俯身在地,肩膀不断颤抖。
此时形势已至燃眉之急,清卿心下明白,无论安歌怎样悲痛欲绝、撕心裂肺,都毫无用处。恰恰相反,现在的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想到此处,清卿下定决心,一把掰住安歌肩膀,沉声道:
“安歌!快醒醒!”
安歌在原地一动不动:“拿纸笔来。”
清卿还以为自己双耳出了毛病,可还不待自己反应片刻,便听安歌再次厉声道:
“拿纸笔来!”
清卿这次听得真切,不再犹豫,在帐中寻得一枯笔,又从那本《未知》上撕下一张空白的薄纸,轻点墨晕,递在安歌面前。
只见安歌指尖颤抖,急促喘着气,在那潦草的书页上缓缓写着:
弟子安歌祗言,谨启先生:歌生于宓羽,长于天客之居,幸蒙先生教诲,已有二十余年矣。天长日久,不敢不竭心尽力,上承先生光明之志,下尽弟子为长之责。弟子才短思涩,不经事故,乃至自断一臂,徒蒙羞赧。弟子日夜自省,愈加惶愧无地,恐不能担先生训诫之厚望,亦无颜对掌门之毁罚。弟子碌碌无能,于逸鸦不能昭宣圣理;贤师弟思渊、陌彦、官凌、语缇,及将军嘉攸迷踪失路,拙徒妙白归西不瞑,皆因弟子心余力绌致,悔不能及。弟子诚惶诚恐,惟愿自剖赤胆,以明忠心之志。愿与林清二人,深纵北行,祛蠹除奸,誓不令浮云蔽日。如若不能,则待身首异处,九泉之下再谢师恩。
弟子歌三拜叩上。
清卿眼看那一笔一划,滴滴落墨,皆是至诚之言,声音忍不住有些发抖:“师姊,你这是何苦……”却见安歌深吸一口气,怔怔望着自己所写,忽地落下泪来。眼见泪水就要滴透纸背,安歌慌忙转头,将清泪落在衣衫之上。
随后将干透的墨迹小心翼翼折好,咬破手指,滴血于字迹,以表自己此去不移的决心。望望帐外,此时天色尚早,安歌便令几个侍卫,速速去唤来师弟赵司阳。司阳刚一进帐,就被一地横七竖八的血迹吓了一跳。
“近日沙尘风暴之乱,我与林清已决意深入北漠蛮荒腹地,不寻真凶,誓不旋踵。”只听安歌缓缓地道,“我二人回来之前,要劳烦你先带妙白去寻个逸鸦郎中,试问可有起死回生之术。此外,如若我和林清七日不归,此信便是我绝笔,到时,务必要交到先生手中。”
司阳闻言,惊愕失色,赶忙伏地高声道:“师姊,此事非同小可,弟子不敢擅作主张!”
“赵司阳,好好听着。”安歌闭起眼,双眉紧皱,“你不愿替师姊去办这件事,是想看着我名声扫地,变成宓羽作恶多端的罪人,让我在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么?”
“弟子不敢!”
见司阳惊恐万状,安歌终于软下心来,语气也温和许多:“我和任思渊都不在,你在天客居中便最为年长,务必要宽和待人,正身率下,更要听从先生嘱咐,事事竭心尽力——师姊这些话,你可都明白?”
赵司阳听闻,早已泣不成声,一句话也说不出。安歌便拿起衣袍,转身向着清卿道:“走吧,我们该出发了。”清卿这才反应过来,安歌此时决定孤身入险,竟还算着自己一份。事已至此,清卿只好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这次,林清可不愿再当天客居的罪人了。”
「每晚九点准时更,感谢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