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得这些粉粒在衣衫上闪闪发亮,清卿心下总有些难以言说的不安,忍不住想起西湖、南林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碧汀毒”和“雪上蒿”。江湖上常有传言道,东山、西湖、南林、北漠之所以能各立一派、分庭抗礼,自然少不了各有各的厉害毒物。如今西、南二处之毒,清卿已拜箬先生和南掌门所赐,分别领教过了其中厉害——
倒是不知这最为偏僻的逸鸦北漠地界,会隐居多少以毒攻毒的高人。
清卿从袍袖中伸出手,将这些粉粒沾了些许在指尖。果不其然,这些齑粉碎屑一旦离了深乌黑袍的衬托,来到阳光下,立刻隐身不见形,纵是眯起眼,也发觉不了它们的半点踪迹。凑近一闻,并无异常。犹豫半刻,清卿又将沾了粉末的手指放在唇间,抿了一抿。
无色无味,如同自然之气中的野马尘埃,察觉不出丝毫特别之处。
与此同时,坐在清卿对面的安歌也将那短笛上上下下地反复观察着,觉得这笛子和逸鸦人家中十分常见的短笛、骨笛一类并无太大不同,无非是翅骨或牲畜之骨被掏髓挖孔,再贴上羊肠、芦苇等薄膜,便能发声。
若是实在要说不对劲,那就是这短笛比鹰骨略长却比鹫骨稍短,安歌一时也想不出这骨头出自北漠中的什么鸟兽。
这次来逸鸦地界,安歌时常能见到,沙漠中的牧民用这短笛召回犬只牛羊。夜深人静时,也有年轻的姑娘小伙用短笛吹一曲乡间小调,抒怀明志,互诉爱慕。难不成这家家户户都能见到的短笛,其中也暗藏着什么玄机?
安歌正凝神思考,忽然看见清卿耸着肩膀、蜷着身子,还将黑袍反披在身前。望着帐外高悬的烈日,安歌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今儿这么大的太阳,你觉得冷?”
“确实有些冷。”清卿故作寒颤状,“毕竟这几日离奇太多,弟子实在是心惊胆寒。”
四下一望,见其他弟子都在帐外候着,此时帐内只有自己和安歌两人,清卿便解下上衫,递给安歌道:“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沾到了衣衫上。师姊看看,可曾在其它地方,见过相似之物?”安歌不知清卿在搞什么名堂,便拿过她衣衫瞥了一眼。
不料这一瞥,惊得安歌汗毛直立,毛骨悚然。
那些闪着微光的齑粉,比方才被清卿发现时更亮更密,安歌甚至不用眯眼细看,就被清卿衣衫上这些密密层层的光点吓了一跳。连忙瞪大了眼睛问:
“你这是哪里沾上的?”
“这笛子。”清卿浑身都被罩在黑袍里,只好用下巴一指,“弟子在怀里揣了一天了。”
闻言,安歌也下意识地向自己左手看去——日光之下,自己的手掌微微泛红,察觉不出丝毫异常。然而袖口处却是星光点点,显然是沾上了同样的脏东西。
眼见这些诡异的荧光在眼前密密匝匝地闪着,像是一双双活人的眼睛盯住了自己,安歌愣了一刻,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现在看来,这短笛出现得匆忙而奇怪,果然异乎寻常。
安歌不敢耽搁,连忙用牙咬开袖口,直接沿着半条袖子,将那一圈微微闪光之处全都撕了下来。紧接着叫来帐外的大弟子,告诉她十万火急,要速速把这袖子和上衫拿去找几位郎中辨认。就待那弟子领命要走,却被清卿忽地叫住:
“你叫什么名字?”
“回师姑。”这姑娘不过十二三的年纪,相貌清秀,处事说话间,也和安歌一样的沉稳持重,“弟子姓方名妙文,华初十一年入天客居做事,十三年得箬先生准许,得以入到师父门下。”
“好。”清卿淡淡点头,倒不在乎这弟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安歌,只是接着问,“妙文,昨夜你守在帐外,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弟子当时……听得不算真切,可能是天晚了,有些困倦走神……”听得清卿问话,方妙文一下子慌了神,吞吞吐吐间,又有些犹豫地像安歌看去。果然不出所料,清卿心下想——
既然安歌对二人激烈的打斗经过毫无印象,那么自己和安歌中间,必然有一人失了神智。至于那人到底是谁,就只能问问守在帐外的弟子,看他们都曾听到些什么动静了。
见弟子踌躇,安歌便沉声道:“说实话。”
“是。”妙文一行礼,“弟子和其他几个师妹听见……师父和师姑,似乎是大打出手。”说到此处,方妙文迟疑地向二人看去。
见师父和师姑都沉默不言,妙文只好顿了顿,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弟子听见里面不仅撞翻了东西,师父还高声喊着什么……似乎什么‘东山令狐氏’之类的……等弟子们闯进去,就只看见师父躺在师姑怀里,已然昏倒过去了。”
言罢,妙文更是紧张地看着师父,甚至有几滴冷汗从额头落下。
“弟子见师父今晨起来,一切如常,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毕竟昨晚北风甚紧,若是把风雷之声听成了帐内的响动也未可知……”还没待她说完,安歌便重重地将那本无名书在桌上一拍:
“胡言乱语!”
这一吼,吓得方妙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弟子本才疏学浅,再加之昨夜走神,这才听错了响动。方才更不该在师父、师姑面前口不择言,请师父责罚!”
见弟子这般惊慌失措的样子,安歌也不愿再说什么,只是向清卿使个眼色。清卿心领神会,便转头向着妙文厉声道:“有这信口开河的功夫,还不快把这些衣袍给郎中拿去!若是再办砸了这件事,你师父才真要罚你!”
方妙文终于如梦初醒,拿帕子裹了双手,连忙捧着那沾了粉尘的衣袖衣衫,一溜烟地跑出了帐外。直到弟子的身影消失在隐隐黄沙之后,安歌才赶忙探出身子,向清卿问道:
“按妙文方才说的,昨夜真有这么回事?”
“多亏了昨夜风声大。”清卿淡淡微笑道,“师姊喊的声音再大些,只怕弟子今日一早,就要被天客居众人在乱剑之下,被砍成肉泥了。”
“天哪……”这下轮到安歌自己语无伦次,“我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昨晚笛声一响,就睡过去了啊……”喃喃之中,安歌突然想起来什么,急忙道:“你穿着那件衣衫那么久,上面那些莫名其妙的脏东西,可没碰到身上吧?”
清卿一愣,苦笑着摇摇头。既然自己暂且平安无事,还是先别告诉安歌,自己方才已经尝了一口下肚了。
见安歌还在呆呆出神,似乎还未从昨夜自己毫无印象的所作所为中缓过神,清卿便打断她思绪,问道:“师姊,这件事,要不要去禀告箬先生?毕竟……”
毕竟南嘉攸变得什么也记不得,也是在北漠地界,听到了百音琴之声所致。
不过嘉攸的失忆和安歌夜里短暂的出神有无关联,清卿一时还说不好。然而近日的风暴之中,天客居四人加上南嘉攸,已有五人失踪无迹,实在算得上件急如星火的大事。如此紧迫,还是先告诉箬先生再拿主意为好。
不料,安歌并不答话,只是重新翻开那本《未知》,寻找到画有一人一笛的那页。随即指着画上的小字说:
“林清,你能不能把这首曲子,全部吹完?”
清卿微微一惊:“这曲谱怪异,师姊这是为何?”
“这件事……还是先不要告诉箬先生了。至少你我先试出个定论,再去禀告不迟。”安歌略微有些迟疑,但还是接着道,“林清,这天客居里略懂音律者不少,但都比不得你在立榕山上专攻此术。再者说这件事……我也信不过别人。”
听得安少侠语气严肃,清卿一下子云里雾里,不知道这是在故弄什么玄虚。
说话之间,安歌丝毫不理睬清卿那不解的神情,只是自顾自地又撕下另一条空荡荡的袖子,扯成长长一条递了过来:“天客居四人和南将军的失踪,和这把短笛必然少不了关系。那几位随行郎中老眼昏花,要等看出来脏东西是什么,不知道是多少天之后的事了。所以——”
“所以师姊,要以身试险?”
安歌点点头:“你拿着这个,把我随意绑在什么地方。若是我听见笛声之后又失了神智,至少别惹出乱子才好。要是我真的挡不住那脏东西的厉害,到了走火入魔的那一步,你就拿我的长剑……”
“割了你的舌头。”清卿闻言,不禁冷笑一声。
被清卿这般打断,安歌不禁皱眉:“你笑什么?”
“我笑师姊,未免太瞧不起我。”清卿依旧笑笑,只不过神色间多了几分柔和,“识音律者,人与器物必先合二为一,方能共奏世间之曲。如若人不能驭物,又如何能用器物奏出曲调,让万籁惟命是从?”
“所以,不过一把短笛而已,必将对我百顺百依。师姊不必如此紧张,只需放宽心听着就是了。”
听得清卿如此说,安歌便不再勉强。只是神色间仍有些担忧:“话虽这么说,若是你到时候当真被我逼至绝境,不必犹豫,更不必对我手下留情。”闻言,清卿也只是轻笑道:“师姊这么说,也太自信了些吧?”
言毕,清卿屏气凝神,将书页上所言的曲调在心中默默轻唱:
苍穹独立一梦仙,几度落英过碧天。
一身铁甲还英魄,明月长眠丘水间……
其实方才自己用来宽慰安歌的话,清卿心中也没有把握。毕竟这短笛吹响,带来的究竟是海晏河清,还是腥风血雨,都是无法轻易猜想的未知数。清卿只盼望安歌能平平安安地挺过这一曲——
万万不要像任思渊和南嘉攸一样,转眼就消失不见。
或许正是因为这层忧虑,清卿吹奏之时,总是忍不住抬眼观察安歌神色。生怕自己一低头,对面的少侠就失踪在漫漫黄沙之中了。不过并不如清卿所料,安歌始终坐在原处,安安静静地闭起双眼,似乎完全沉浸在笛声之中。
铁甲还英魄,长眠丘水间……
古笛一曲呜咽,如夕阳残照,吹来乌云蔽日,满是雁声愁。
一曲毕,清卿抬起眼,有些紧张地望向安歌。不料安歌从始至终都没再向自己扑过来,反而双目微睁,淡淡地道:
“我好像,看见了一处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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