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挥手,安歌遣散了身旁的弟子,和清卿一同在桌边坐下。借着寂静的烛火,安歌随即拿起手边几本书,不停地翻看着。
逸鸦荒漠地界,夜间寒风刺骨。
此刻天色已晚,但安少侠也只是罩着一件薄薄的外袍。烛火摇曳中,只见她将乌黑的长发散在身后,纤纤五指在书页上拂弄不停。望着安歌纤瘦的背影,清卿视线忍不住停留在她手指尖——
晚风吹拂中,安歌单手翻书,那书中细碎的纸张来来去去,飘忽不稳。每当纤薄锋利的之痕划过安歌脸颊,安歌总是忍不住皱紧了眉头。清卿看着她那全神贯注的模样,心中不禁想:
若是绮川师姊还在,二人或许也会像现在这样,“共坐烛火下,闲时乱翻书”吧。
“你看这个。”只听“啪”的一声,安歌地把手中那本书倒转在清卿眼前,一下子打断了清卿思绪,“这页内容所言的‘呼风唤雨’之术,与你吹奏短笛时南将军失踪的场景,是否相似?”
听她这样一言,清卿伸出手,将安歌翻好的那一页探了回来。只是手指刚刚触碰到书页,便隐约觉得不大对劲——这纸张似乎过于年久,薄如蝉翼,脆弱得简直一碰就要破成碎片。翻过书的另一面,清卿里外一瞧,便紧紧盯住了书脊上那装订书页的草绳——
这是北漠常见的麻草,沾水干透之后拧成的细线,并非西湖装订书籍时,常用的白蜡绢绳。想到此处,清卿的手便停留在刚刚安歌翻过的那一处,静静言道:
“师姊,这是哪里得来的书?”
“不该问的别问。”安歌回答得十分干脆,“好好看你应该看的东西。”
无言之中,清卿只好暂时将注意力放在书页上勾勾画画的内容。只见一人一笛,被浅浅几笔简单勾勒。除此之外,画面中还有几处似是散锋行笔,虽说痕迹模糊,但依旧能看出些大风起兮的痕迹。
画面旁边,还有淡淡的墨痕,批注了几行曲谱小字:
“苍穹独立一梦仙,几度落英过碧天。一身铁甲还英魄,明月长眠丘水间。”
这是什么人留下的谱集?清卿无从思考,只是下意识地探向腰间玉箫。就在手掌触碰到箫身的一刹,清卿忽然住了手,。
犹豫一瞬,随即从怀中摸出从罗梦儿处得来的那把短笛。
那笛身安静地躺在清卿手心。月光照耀下,似乎在散发着阵阵寒气。
清卿不知这本书历经了多少载腥风血雨,此刻上面的小字已然磨损严重,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能辨认出几行墨迹。清卿将短笛横在口边,闭眼凝神,顺着书中批注的曲调,将那几行小字缓缓吹了出来:
“苍穹独立一梦仙,几度落英过碧天……”
这两行曲谱缓慢悠长,吹奏之间,清卿余光一瞟,竟发觉安歌正低头扶着桌子,乌黑的长发笼罩在周身,像是在强忍着什么。见得此状,清卿不由得止住了笛声,探出身子问道:
“师姊?”
“继续。”安歌猛地一抬头,面容苍白,已然没了血色。见清卿坐在原处不动,安歌只得沉声呵斥道,“我让你继续,你没听见么!”
清卿看着安歌的神色渐渐狠厉,像是只落水的猛兽,此刻正处在奋力挣扎,即将溺亡的边缘。可一听到那笛声停止,却又发起怒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她一步。
清卿生怕再吹下去,此刻虚弱不已的安歌只会更加难受,便起身走近,扶住她肩膀:“师姊,快去榻上歇息片刻吧。”可安歌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甩开清卿的手:“去把这一曲吹完,现在就去!”
“师姊!这曲谱怪异,不能再吹了!”
“令狐清卿!”
清卿松开手,不由得呆在了原地。
就在清卿一愣间,安歌骤然双眼通红,向着清卿的方向扑了过来。见此状,清卿下意识抬手抵挡,却不料手中的短笛竟被安歌一把抢了去。安歌死死握住那短笛,后退几步,想将笛孔横在嘴边,却只能“呜呜啊啊”,根本吹不出曲调。见安歌出了神,清卿看准时机,一个箭步冲上前,终于将那短笛劈手夺了下来。
用力一拉,那短笛非但没脱安歌的手,反而被清卿连拽着安歌的身子,直直栽倒下去。
此时,在安歌帐外守夜的弟子听得动静,一把掀开帐帘,火速冲了进来。自安歌被江家二女陷害,失去半条臂膀之后,几个弟子便日夜谨慎,守夜和护卫都加强了不少。见有人来,清卿松下一口气,让几个弟子将安歌放在榻上。仔细确认了安歌的脉象平安无事之后,这才趁着夜色,悄悄退了出去。
临走时,还将短笛连带着那本怪异的书,偷偷藏在了怀中。
回到自己帐中,清卿赶忙掏出书翻看起来。本想先摊开书衣看看书名,却不料,这书的封页实在磨损得太过严重,连一个完整的笔画扭曲成了爬爬虫,根本看不清原先的字迹。无奈之下,清卿只好在心里给这它起了个诨名——
书名未知,作者不详。
于是,清卿将这本不详所作的《未知》来来回回翻了几页,发觉这书不过是描述些北漠的奇人怪谈,风土民俗一类,并无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看得久了,甚至觉得眼皮滞重,就要趁着这昏暗的夜色,沉沉睡过去了。
其实清卿平日里除了曲谱总集,看书并不算多。半梦半醒中,清卿渐渐想起,自己还在立榕山上时,就时常因为看书看得打起瞌睡。可每每还来不及进入梦乡,就被子琴用琴弦敲了脑袋。后来待得子棋师叔来了山上,自己就更不能和绮雪相提并论了——要论那啃书钻书的本事,绮雪和自己,简直是天差地别。
不仅如此,自己有一次在书谱阁睡得香甜深沉不说,还被师姑抓了个正着。美梦之中,甚至连师姑在自己脸上画了只花猫都毫无察觉。自那之后,自己就被师叔送了一个“睡乌圆”的雅号。
“又睡着了啊。”子琴笑笑,给清卿披上薄薄的外套,“不过是让你学几页上古坟典,怎么还打起呼噜来了?”
闻言,清卿只好直起身子,揉揉眼,不情不愿地伸了个懒腰。只见眼前的身影,青袍玉立,给自己留下一个温和的笑。
师父回来了!
清卿猛地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用那本《未知》垫着胳膊,不知睡了多少时辰。而安歌正站在自己身后,把一件外袍盖在披在自己后背上。环视一周,发觉阳光刺眼,竟已是日上三竿。
清卿这才惊醒,赶忙起身道:“师姊怎么过来了?”
“你说呢。”安歌没好气地反问,“我一早醒来,这本古籍就没了踪影。寻到你帐子里,才发现这本书被你垫着胳膊当枕头!”
果然,自己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啊……清卿看着那被自己压得满是褶皱的古书,又想起方才梦中的场景,不禁无奈地摇摇头。说话间,安歌依旧是叫几个弟子去外边守着,自己拿回那本无名书,坐在清卿帐子里翻看起来。
回想昨日种种变故,清卿只觉得心乱如麻,便试探着问道:“师姊还记不记得,昨夜究竟是怎么了?”
“昨夜……”安歌闭起眼睛想了想,“说起来,昨夜还真是奇怪。我明明正听着你吹笛子,不知怎么,听着听着就起了困意——这才一觉睡了个大天亮。”
原来这些才是安歌所记住的?
清卿想不到,安歌对二人在帐中夺笛的经过竟丝毫没有印象。仔细观察她神色,夜里那近乎恐怖的惨白也都消失不见。如此看来,昨日深夜发生的事,在安歌脑海中已然尽皆不存在。疑惑之间,只见安歌放下书,托着下巴,也陷入了沉思:
“其实,我昨夜听着那笛声入睡之后,所梦到的情景着实奇怪。”
“师姊梦到了什么?”
“我梦见……我多年未见的父母了。”
听闻此言,清卿只觉脑海中像是有一根琴弦骤然断掉一般,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清卿虽不知道安歌在成为天客居弟子之前,其父母都发生过什么。但平日里听天客居的其他弟子闲谈,也能听个大概,知道安歌的双亲都是箬先生不愿提及之人。
可昨夜不过笛声一响,自己就梦到了师父,安歌也梦到了她的父母……
这些都是二人在各自的脑海中,想要竭力掩藏,却又放心不下之人。
这四年多来,清卿思念成疾,每时每刻立在箬先生面前,心中都是那被火海吞噬殆尽的立榕。师父、师叔、师姊……清卿始终不相信自己和他们已然阴阳永隔。可是,别说人间了,就是在梦中,自己也难以靠近子琴的身影:似乎自己越是念念不忘,就越是见不到那些始终被埋藏在心底的人。
但这笛声……
一抬眼,清卿发现安歌也在看着自己,两人似乎一直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沉默片刻,安歌伸出手:
“把那笛子给我看看。”
清卿在怀中摸索一阵,便递了过去。低头再看自己衣衫,似乎是沾了什么亮闪闪的事物,此刻正在深邃的黑袍上不停地闪着光。趁安歌在对面不注意,清卿拉过外袍罩着身子,悄悄解开衣衫领口,观察着这些闪光之物。
沾着些许在指尖,闻了一闻,清卿只觉得这些闪着光的细碎之物,像极了某种药用的粉末。只是这些粉末无色无味,若是粘在手上或者其它地方,恐怕根本发觉不了。唯独这天客居的袍子皆是用西湖独有的乌蚕纱制成,再用毫无杂色的渡鸦羽毛加以染色,这才使得外袍的骊黑比寻常的玄墨之色还要深沉不少。
有着昏黑的袍面做对比,这些粉末在一片乌漆的笼罩下,星星点点,像是遥不可及的夜空散发出的隐隐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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