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笛声如同尖利的雁鸣,穿透黄沙滚滚,直冲云霄,南嘉攸不由看得痴了。至今为止,自己尚不知妻子的身世,此刻听着这笛声,却觉得血液中有一股隐隐的力量正逐渐被唤醒,像是注定要与妻子的笛声契合一般。狂风从林清的背后奔来,扬起她长长的发丝,顷刻间把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嘉攸赶忙奔向前几步,伸出手:
“清儿,快抓住我!”
可清卿仿若没听到似的,只是沉下气息,将那笛声的力量深入脚下的厚沙与土地。就在清卿闭起双眼的那一刻,流沙扬起,扑面而来,顷刻便阻隔在二人中央。那风沙之大,逼得嘉攸屏住气,连退几步,这才稳住身子。
漫天沙土灌入喉咙,南嘉攸用袍袖遮着脸,连连咳了几口,眼睛也被沙尘迷得半分都睁不开。待得好不容易抓住那风声间隙,嘉攸睁眼一瞧,只见日光被阴霾遮蔽,一时间漫野苍苍,天昏地暗,乌云席卷白昼,根本找不到清儿的影子。此刻,嘉攸也顾不得许多,一手攥紧了马缰绳,另一手在风暴中挥舞着,口中不断高声喊叫:
“清儿!清儿!快回来!”
可眼前灰蒙蒙的景象中,天地一体,根本找不到妻子的半分影子。纷纷扬扬的笛声依旧响在耳边,嘉攸只觉得那笛声愈发冰寒,凉意丝丝入骨,双脚也逐渐迈不开步子。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轰隆隆”一声狂风呼啸,电闪雷鸣,顷刻便失了知觉,任凭自己被连人带马地裹挟而去。
梦境中,那笛声如一根细针嵌入黑暗,不断萦绕在嘉攸脑海。
另一边,清卿将注意力尽皆放在手中的短笛上,凝神聚气,不敢有丝毫分心。只觉得笛声尖厉而风沙愈强,笛声舒缓则风沙渐止,不似天意,倒像是人为。那满天的黄沙如同一只大手将二人席卷,清卿再一抬头,南嘉攸已然不见了踪影。
片刻阴风吼叫,转瞬间,竟人影全无!
清卿心下一惊,手中指法杂乱,那“天光云影”再也吹奏不下去,只好将那笛曲渐渐收声。果不其然,铺天盖地的烟尘仿佛通了人性,也一点点地消失了踪影——平静的大漠中,一切恢复沉寂,丝毫看不出方才那狂风搅乱天地,仿佛拔树决河的模样。
唯有日色昏沉间,风沙渐渐止歇,旷野飞雁掠过,悄然无痕。
原来传说中的“逸鸦北笛”,竟然还有这般隐秘的本领。清卿大口大口喘着气,将短小而冰凉的笛子摊在手心。一时间,头晕目眩,似乎要被这笛子牵引着,被强拽到什么地方去。低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的双脚都已深陷黄沙之中,不知方才站立在此处立稳身子时,究竟费了多大力气。
此时此刻,清卿就如同那被抽丝剥茧的蚕蛹,浑身的气息尽被抽干,不剩分毫。容不得半刻犹豫,清卿赶忙转过身,向着茫茫大漠,用力呼喊:
“星星!星星!”
几只黑鸦飞过,嘴里“啊!啊!”地叫着,像是对清卿高喊的回声。
怎奈天地如晦,茫茫之间,寻不到丝毫应答。
就在清卿即将仰面栽倒的那一瞬,忽闻得蹄声隐隐,向自己急奔而来。定睛一瞧,竟然是那金鬃老马于千钧一发之际,高昂着脑袋,四蹄踏着黄沙,向着自己的方向疾如闪电般飞驰。
不愧是北漠的良马——清卿奋力向老马张开双臂,随即抱紧了马脖子,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翻身跨了上去。被困在这般凛冽的狂风之中,若是换个半分术法也不通的普通人,只怕连半步也站不稳,就要一头栽进无边的黄沙里了。
幸而这老马从出生起就长在北漠,自小与沙尘作伴,啜饮荒漠甘泉,早已习惯了这阴晴不定的天色,也曾不知多少次见识过阴风吃人的厉害。因而纵是在这笛声引风而来的风暴中,老马依然挺立身子,坚持不倒——这才趁着狂风止息,捞回了清卿半条性命。
清卿抱着马脖子,听得这金马狂奔之间喘气愈发沉重,隐隐汗珠也浸湿在自己的袖子上,一时间半梦半醒,喃喃道:
“星星,好星星,这次又是你在天上救了我一命……”
就在清卿趴在马背上,陷入昏昏沉睡时,嘉攸却在不知何处,渐渐醒转。睁开眼,只见身周雾气弥漫,水天一色,将自己包围在中央。而自己却好似昏睡在水面之上,翻身坐起,却发觉水面之下,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倒影。
此处究竟是人间?是仙境?
水面之下,是幻觉?是倒影?
嘉攸伸出手,想要触碰那氤氲雾气,只是朦胧的白雾似乎通了人性,竟悄悄躲着嘉攸的手掌。指尖每向前探出一寸,那白雾便向后避开一分。看见此情此景,嘉攸不由忘记了自己孤身被困,反而觉得这雾气蒙蒙,十分有趣。试探中,又向前探出一步。不出所料,那片白雾立刻盈满嘉攸身后,在他面前空出一大片清漪水波。
这般幽深静谧的去处,与漫天黄沙滚滚风尘大不相同。若非亲眼所见,嘉攸断然不敢相信北漠地界中,竟也有如此悠然的所在。
低头一瞧,那清澈如明镜的水面,将嘉攸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眼看自己身上沾染了不少尘垢,原本平整的将军扇也皱折些许,赶忙用手捧起一抔净水,淡淡拂拭。只见那水滴顺着嘉攸掌心下落,带走黄沙间,并不浸透袍泽。
甚至拂去那纸扇的折痕时,也留不下丝毫印记。
看着这奇水在掌中流泻,嘉攸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愈发怀疑,这究竟是泯然现实,还是沉醉梦境。可头顶的阳光正照得刺眼,与北漠白日强烈的日光并无太大差别,嘉攸不过抬头眯眼一瞧,立刻就被晃得双眼刺痛,这才不得不相信,此处就是在逸鸦地界无疑。
回过头,再向前踏出几步,逐渐云开雾散,前路明朗。
再向前便是一浮桥。几叶小舟首尾相连,共同构成一座长长的舟梁。舟梁尽头,嘉攸望不见人影,只是隐隐约约看到似有光影闪动。不料那桥尽头的声响已然快了一步,一声悠长的叹息传入耳中:
“果然,又来人了。”
嘉攸听不出这是何人声响,只是觉得有些相熟。只是回首一望,身后茫茫水面已然没了路,也只好踏着一叶又一叶小舟,向着浮桥的对面走去。行至桥中,终于看清对面那人的身影,竟也是个黑袍客——身上绣着两道弦纹,是天客居弟子无疑了。
那黑袍客轻施一礼:“知道有客,却不料是南将军。”
见状,嘉攸也回了一礼。刚想将心中疑问同这天客居弟子问个明白,一抬头,却忍不住“啊”地惊呼一声:
“少侠、少侠可是……”
“在下姓任名思渊,侍奉在天客居门下。”
原来如此,消失数日的任思渊就在此处!嘉攸只觉得一切都发生得如此之快,自己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回想起一天中清儿的各种奇怪举动,在看着眼前真真切切的身影,嘉攸又是欣喜,又是诧异——
顺着清儿一路问询老巫师的下落,果然找到了这位一连失踪十多日的天客居少侠!
此刻,南嘉攸仍旧神情恍惚,只觉得眼前所发生的的一切恍若幻境。连忙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任思渊肩头,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眼前人影的存在。只见思渊以臂膀作剑柄,一式“列星安陈”就将嘉攸抵挡开来。随即拂了拂肩头道:“南将军不必怀疑,在下已困在此处,十日有余了。”
“敢问少侠,你我如今所在是何处?”
“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思渊摇摇头,“不知何处。”
“少侠被困此处,可是不知出路?”
闻言,思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苦笑:“并非不知,而是无有出路。此处乃是一巫祝所造的人间奇景,若是他有意困我,我如何能出?”
一巫祝?嘉攸陡然想起晌午时,清儿与那怪异男孩的对话。那孩子是个小巫师,他师父是个老巫师,他还有个年纪相仿的师妹,叫……叫做……不知怎么,嘉攸想到此处,竟感到头痛欲裂,忍不住蹲下身子。此时,自己清晨一早出发,与清儿一路相随的记忆,就像是长了翅膀,从脑海中渐渐飞走了。
几年前熟悉的失忆感再次袭来,嘉攸只怕再耽搁一刻,自己就真要将近日之事忘个精光,说不出话了。想到此处,嘉攸赶忙起身,紧紧盯着思渊的双眼,道:
“此处的巫师,是不是个年过古稀、身着黑袍的老者,与天客居中人十分相像?”
“是。”思渊答得淡然,眼神中却有些不可思议,“将军如何得知?”
如何得知?自己如何得知……嘉攸依稀觉得妻子对自己说过些什么,可马上涌到嘴边的话,到了最后一刻,又消失得干干净净。既然如此,嘉攸索性甩甩头:“具体为何,末将也不知。不过是奉了箬先生的命令,与拙荆一起,寻找少侠下落罢了。既然如此,还是要请那位巫祝指明出路,放你我尽快回去,才是正理。”
听嘉攸说得这般容易,任思渊只好无奈一笑,转过身去,沉默不言。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你和清……林少侠既是二人出行,为何如今只剩了你一人?”被这样一问,嘉攸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原原本本把二人遇到沙漠风暴的事讲给任思渊听。讲述之间,每每谈到那罗姓男孩,嘉攸便隐约觉得不对劲——
明明现在离晌午过去还不到一日,可那叙述中的许多细节,自己已然记不清了。
任少侠闻言,又是叹口气。随后用手指了指自己身后——一株百尺多高的银杏立在水面上,黄叶如碎片飞雪般纷纷而下。那树叶落在水面上,激起浅浅的涟漪,一时模糊了清澈的倒影。这百年老树之下,有一黑袍身影正襟危坐,背对二人,不知看着什么愣愣出神。
“听将军之言,想来这就是林少侠所说的巫祝老者。若想让他放我们走,只有一个办法——破开他手中的那盘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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