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定睛一看,是个摇摇晃晃的男童,约莫八九岁年纪,全身上下都裹在一件大的出奇的黑袍子里。若是不仔细瞧,只怕望不见男孩五官,只能隐约看见乌黑一团的袍子下,透着半张洁白的小脸。
此时,男孩正从长长的袖筒里伸出手,拿着一根短笛,幽幽地吹着方才那串曲调。
只见他紧紧握着那短笛,口中虽是“呜呜”不停,脑袋却奇怪地扭转成一个不寻常的角度,愣是偏过头,双眼直勾勾盯着清卿坐着的位置。
圆圆的双眼大睁着,似鬼魅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男孩吹奏之间,清卿仿佛觉得他那锐利的眼神正在自己身周游走,幽森的光芒从黑袍之下透出,如同豺狼死死咬着猎物,片刻不移分毫。心下奇怪,清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上下观察起这怪异的男孩——
眼前孩童手中的短笛,倒是逸鸦漠常见之物。正所谓“东琴、西筝、南箫、北笛”,类似的短笛除了在即墨瑶处见过,与当年公输逸所用竹笛也十分相似。只是在这荒漠之中,野物兽骨比青翠之竹更加易得,因而所制成的短笛似乎更能适应北漠这辽阔的疆域,轻轻一吹,便能横穿千百里远。
只是这孩童小小年纪,神秘诡异之间,空耳听音的本事便已如此娴熟——清卿与嘉攸二人相望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谁家的孩子!”这笛声似乎吵到了邻家客人,“大晌午的,吵什么吵!”
店小二闻声,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哎哟这位爷,小的跟您添壶茶水,您消消气!”
看着男孩深邃的眼神,清卿生怕这脱去稚气的男孩,会对方才吵嚷的客人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来。耳听着隔壁的吵嚷声渐渐小了下去,清卿连忙揽过这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大人去了哪儿?”
男孩愣愣地抬着头,开口答:“我叫梦儿。”
“梦儿?”清卿愕然。这名字听起来分外熟悉,可自己却像是被南嘉攸传染了似的,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正思索间,又听得那男孩道:“二位客人,是不是要找我师父?”
“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是……我师父就是我师父。”男孩仍是睁着双眼,却偏着脑袋想了想,“师父只是说,七日之内,会有客人从沙漠外面来。这些客人们来了北漠,一定会去找师父。但是逸鸦漠这么大,客人们自己怎么能找到?所以都要先来找我,才能找得到师父。”
闻言,清卿心下一紧:这孩子像是特意守在此处,专等鱼儿上钩似的。
倒是嘉攸听着这男孩的说法奇怪,也不禁心下起疑。再看男孩身上宽大的长袍,与清卿的天客居打扮十分相似——除了清卿身上所绣弦纹外,并无太大不同。想起清卿百日里的问话,嘉攸试探着向男孩探出身子,问道:“你师父是你师父,那你是谁?”
“我是师父的弟子!”
“可你方才说,你是梦儿,对不对?”
“对!”
“那梦儿又是谁?”
“师父说了,梦儿是个小巫师,将来要长成大巫师!”
原来如此!听到此处,再看向眼前宽大的黑袍子,清卿终于想起三年前在逸鸦漠与这男孩的一面之缘。男孩的目光藏在黑色阴影之中,清澈透亮,果真有着小小巫师的影子。
既然这孩子是小巫师,那他的师父,必然是那个带走诉诉的老巫师!
想到此处,清卿险些惊呼出声。想不到南嘉攸虽然贵人多忘事,脑子却竟然没傻——三言两语,就把这孩子的话从他独有的逻辑中套了出来。思索间,忍不住向嘉攸的方向瞟了一眼。
南嘉攸见妻子望向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但清卿对他并不理睬,转身又向那个男孩,神色紧张地问道:“你的师门里,是不是还有个师妹,与你年龄相仿?”
“对!我叫罗梦儿,她叫罗诉诉。这位客人,你怎么知道?”
清卿不答,却也不惊讶,只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此看来,一切都对上了。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般想着,清卿不由得陷入沉思:自己本以为在这茫茫北漠要寻找公输后人的下落,必定如同海底捞月,难如登天,却想不到对方竟自己主动找上门来。
现在看来,虽说无法排除北漠中人布下陷阱的可能,但自己除了去见一见这位罗巫师,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至少,要亲眼见到那公输家的孩子,才能寻得更多关于公输主人的线索。
主意已定,清卿叫来店小二结了茶水钱,起身拉了罗梦儿就要走。嘉攸还没反应过来,只好急急忙忙跟着站起:“清儿,风尘未歇,咱们还是再等几刻再走吧。不然现在就算出去了,也找不到这孩子师父所在的方向……”
“不会哦。”梦儿扬起脸,愣愣地笑着,“我什么时候都能找得到师父!”
“当真?”南嘉攸夸张地探出身子,“你打算怎么找?”
梦儿伸出短短的胳膊,将短笛举在身前:“拿着这个,师父就会过来接你们!”说罢,也不管二人信与不信,把短笛往清卿手里一塞,转身就朝着帐外跑去。不过一溜烟儿的功夫,那黑袍身形一转,立刻就没了踪影。
眼看那小小的短笛被清卿握在手中,小巧玲珑,冰冰凉凉,还没有她的手掌大。
清卿与嘉攸面面相觑:难道又要守在此处,等人来寻?
细想北漠这一路,发生的一切都未免太过巧合。先是安歌三人出行,跟随身后的南嘉攸转眼就被围攻;紧接着,南北交界处天色有变,任思渊又消失不见;结果清卿出来寻人,这人反而自己送了上来……回想这段时间种种,清卿总觉得自己一步一步,都准确地踩在别人提前布好的陷阱里,不偏不倚,一分一毫都走不出去。
细细想来,即墨一族被宓羽西湖招安,看起来并非故弄玄虚。此前虽已伤了南大将军,还给了年轻的温黎一个下马威,但此刻木已成舟,不大可能再生变故。再者说,逸鸦漠经过杨主人一事,耗尽了多年元气。此时似乎先行示弱,休养生息,才是最合理的打算。
至于江湖中其它有名有姓的门派,也不大可能来到茫茫北漠,凑这个不讨巧的热闹。如今的南家后人只剩了嘉攸一人,还偏偏摔坏了脑袋,阴差阳错成了西湖的大将军。倒是不知道如果老温掌门泉下有知,将会作何感想?
江家二女倒是不愿安生,即便如此,她们在西湖之上险些被天客居生擒,还断了大弟子安歌的半条胳膊——惹出这般祸事,她们二人恐怕躲着箬冬还来不及。
这些事桩桩件件地想来,也难怪箬先生怀疑到了公输后人的头上。在这场浩浩荡荡的“四海归一”浩劫中,江湖中各门各派都现身到了明处,就连多年隐居世外的东山立榕都被围剿了个干净——唯独公输一脉始终在暗中藏匿,未曾现身。
既不帮着即墨掌门迎敌,也不顺从宓羽西湖的天理——公输家的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若是单凭三年前清卿对公输主人的了解,总觉得公输玉并不是喜欢阴谋狡诈沾身之人。毕竟经历了杨诉的疯魔,公输主人恐怕早已带着女儿,躲到了江湖中无人知晓之处了。而另一位公输王已死,清卿当年看得也是真真切切……
难道公输家的后人还留有遗孤?亦或是公输主人不动声色,重出江湖?
再往下想,清卿便毫无头绪了。归根结底,总是要先亲眼见见流淌着公输血脉之人,才有可能问个明白。主意已定,清卿忽然听得嘉攸在对面“清儿?清儿?”地叫着,还在自己眼前打了个响指。
“清儿……在走什么神?”嘉攸笑笑,仍是一脸茫然,“看样子,那孩子是去叫他师父来找咱们了。你我不妨就守着这笛子,等在此处,免得若是人家找来,寻不到咱们,反而走岔了路。话说回来,今日你一直要找的这个老巫师,和任少侠究竟什么关系,我还没弄明白……”
“我们走。”清卿不耐烦地起身,大踏步像帐外走去。嘉攸半句话没说完,便见妻子的身影似一道乌黑的闪电,急速从身边蹿过——无奈之中,只好放下刚喝了一口的半杯水,起身追了出去。
一时间,帐外果然黄沙大作。
越是往北,天色就越阴沉,狂风顶着人的身子,似乎要从吃人的沙地中陷下去。
这可怖的天气,连清卿的老马都抬头嘶鸣,不停甩着脑袋,不愿继续向前。这样不是办法——清卿摊开手掌中的短笛,其上有八音孔,与自己的木箫并无太大差异。
这短笛周身被打磨得圆润光滑,笛身还保留着兽骨原有的枯黄。微弱的日光下,短笛之上隐隐透着一缕阴沉的色泽。清卿背过身,逆着风,浅浅吹出一个音来。只听这笛声呼啸坚韧,纵使这一个音,也足以听出这块骨头还在野兽身上时,杀伐腾腾的气焰。
果然,又是一片音阵——还偏偏是为着西湖中两个专攻音术之人而来。
容不得半刻犹豫,清卿顶着狂风,将那短笛横在嘴边,勉强吹奏起《潇湘水云》之中的“天光云影”一段。狂风呼啸中,南嘉攸本也奋力拉着马,一步一步踩在沙地里,勉强跟在清卿身后。此时听到那短笛声响起,却不由得愣住了——
清卿的长发被大风吹得披散开来,似乎天地搅动间,唯有她一人稳稳立在中央。笛声细微而悠扬,正竭力抗衡着风声咆哮,将清卿一身长袍黑发裹胁在中央。狂怒的烈风卷起黄沙,撼天震地,那笛声却仿佛细雨点一般,洗涤净了风沙缱绻,宛若明月松间,清泉石上,汩汩流淌在干涸的大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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