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如墨,一弯新月孤悬空中,衬得周围的星辰越发光芒璀璨。
破败而寂静的寺庙内,一名年轻的僧人抬起首,凝望着星辰变幻。远处隐约传来阵阵哭喊与尖叫声,他神色微微一动,轻声默念着“阿弥陀佛”,眼中满是悲悯与不忍。不多时,他便转身回到殿中,默默地擦去佛像上的灰尘,低声地念诵起了《心经》。他的声音十分清越,诵读经文隐含韵律,很是动听。
“圆悟法师!”这时候,一个小沙弥飞快地推门进来,满面急色,“有一家人自称是寺庙的信众,想让女眷悄悄地躲在庙中,眼下正等在外头呢!咱们究竟该不该答应?那些该堕入地狱的兵匪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很快便要轮到咱们了!”
圆悟思索片刻,果断地道:“让她们都进来。我记得庙中有个藏粮食的地窖,只能委屈她们在里头住上些时日了。”说罢,他亲自出去打开了歪歪倒倒的庙门,将外头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一家老小迎了进来。
为首的中年男子怔了怔,低声问:“这位比丘看着甚是眼生……不知庙中的方丈与其他比丘去了何处?”
圆悟尚未回话,男子身后拄着拐杖满头银发的老妇便立即在他腿上敲了好几下:“小师傅好心好意让咱们一家人进来避难,你问东问西地作甚?小师傅,实在惭愧得很,这些时日不得不在庙中暂时避一避了。我们已经备了些粮食,与两位小师傅一起节省着用,大约能支持三五个月。料想朝廷在这三五个月里,也该平定这帮逆贼了。”
老妇精神奕奕,身后的中年妇人性情温婉,几个少年少女目光清正,看来也应当是低阶官宦人家,颇有几分见识。圆悟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和中年男子带来的部曲一起将庙门合上后,便让小沙弥将他们一行人带进地窖中。需要藏身的拢共也就七八个人,和行李粮草等挤在一起,也不算太过逼仄。
将家人安置妥当后,中年男子方松了口气,又以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圆悟。将家人都托付给陌生之人——即使是个出家人,他也无法全然安心。只是,如今他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或者生,或者死,都该一己承担,绝不能连累家人。
圆悟淡淡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立着的几个猿臂蜂腰的虬髯大汉:“小僧是从长安前来寺庙挂单的。方丈与其他僧人二十余日之前,被逆贼抓入王府之中,至今未归。另有几个小沙弥,趁乱离开了庙中。眼下整座寺庙,也只剩下小僧与沙弥惠知。”幸而寺庙并不大,前后不过两进,又被兵匪打砸抢了一遍,没有甚么人愿意再踏进来,他们才能安然活到如今。
“长安?”中年男子双目微微一亮,“比丘既从长安而来,可知……天水郡王?”
“天水郡王?越王之子,专擅武事,长安城中人尽皆知。”圆悟神色丝毫不变,“难不成这一回,是天水郡王率领先锋军前来攻打胜州?那檀越尽管放心,这位大王性情率真,即使攻下胜州,也不会大开杀戒。若是不曾附逆,应当安全无虞。”
中年男子的神色不禁略松了松,叹道:“某也不知自己算不算是附逆。胜州城门关闭之后,便是想要往外送消息也是痴心妄想。刺史早已和逆贼同流合污,我们这些低阶文官又能如何呢?据某所知,便是刺史身边的辅佐官也有心不甘情不愿者,不过是家人性命都受到威胁,所以不得不虚与委蛇罢了。”
“既是虚与委蛇,想来众位檀越也都在想着脱身之法。何不暗中聚在一起商讨,或许能寻出解决之道。”圆悟道,朝他轻轻颔首,“一人智慧虽少,但灵性或可一现。聚沙可成塔,亦可成就大智慧。”
中年男子怔了怔,苦笑道:“不错,某都已经将家人藏起来了,还有何惧?若不能尽快平息这场叛乱,任这些恶贼为所欲为,胜州百姓们不知还须得死伤多少人!!”说罢,他郑重地向着圆悟行了礼,这才带着部曲离开了。
圆悟立在空空荡荡的庭院中,沉思片刻之后,再度回到了佛殿中诵经。不多时,一群穷凶极恶的兵匪闯将进来,骂骂咧咧地四处搜了搜,竟连一颗粮食都寻不出来。他们自然无比失望,只能泄愤般踢了几脚僧衣破旧的圆悟与小沙弥惠知,这才扛着生满了锈的横刀离开了。
“法师。”惠知揉着身上的青青紫紫,瘦得几乎脱了形的小脸上依旧满是信任,“咱们该怎么办?他们隔三差五就来一回,好不容易化缘得来的粮食都不剩什么了。”
“只能明日再去化缘了。”圆悟揉了揉他长出薄薄一层发茬的小脑袋,恍然间想起了从前的俗世旧事,略有些出神。虽然方才的老妇人已经许诺自家的粮食也可供给他们二人食用,但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他自是不忍心分去他们的口粮。
“不过,仅仅只是化缘可不成,日复一日只能受他们磨搓。虽然咱们佛家弟子面对一切苦难都该甘之如饴,只当作佛祖赐予的磨难,但眼睁睁看着信众们受苦受难,却不能施救,可并非佛门所为。”
胜州城的百姓们加起来足有数万,逆贼留下的兵匪仅有几千而已。这些时日以来,他们忍气吞声地受兵匪们折磨劫掠,不过是河间郡王的余威犹在,又不知朝廷兵马已到,所以暂时只能忍受罢了。不过,北疆的民众素来悍勇,岂会甘心受逆贼欺压?此刻他们便犹如晒得枯干的草原,只需引一颗火星,便可成大火燎原之势。
下有数万激愤沸腾的民众,上有不愿附逆的低阶官员,解胜州之局,也许仅仅只需要时间罢了。天水郡王李璟虽是首次用兵,想必也应该能把握得住这等良机罢。否则,谁会派他来做这个先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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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趁着天水郡王尚未完成合围的布置,胜州北侧城门悄悄开启。只匆匆休整了几日,伤势远未痊愈的河间郡王带着一千余亲兵,绕道黄河之北,赶往已经牢牢控制住的朔州继续休养。至于胜州,交由他的心腹属下暂时代管,许以诸多重利。如今这州城里头既没有他的家眷,也无粮草金银等物,即便被攻了下来,于他而言,亦是毫无损伤。
胜州城西南侧新扎起的连营之内,居于正中的帐篷灯火通明。天水郡王李璟皱着眉,听程惟程御史说起这些天打探出的消息:“如此说来,迄今为止,只通过信鸽接到了寥寥几则消息。关于河间郡王、胜州刺史、突厥部落、铁勒部落这些要事,却是一概不知?”
“不,胜州刺史早已奉着河间郡王妃及其子女离开,去了朔州。至于突厥部落和铁勒部落,目前正在太原府附近驻扎。据说若非阿史那真啜将军及时赶到,太原府便极有可能被他们合围。至于胜州城内目前发生了何事,我正在等消息。”程惟回道,比他更淡定几分。
“先前巡抚胜州的时候,也曾与几名低阶官员交好。他们都保证,一定会指证河间郡王谋逆。既然那时候他们便不想同流合污,若是不出意外,如今大概亦是初心不改。只要他们能够在城内策应,胜州城便指日可破。”
“你必须能够及时与他们联系。”李璟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眼下连联系他们的法子也没有,如何能够确定他们的想法如初?如何确定他们的安危?又如何能与他们约好里应外合的时机?”
“大王尽管放心,胜州城中有十来个咱们留下来的人。他们定然会想方设法促成此事。”程惟道,啜了一口早已冷如冰水的茶,“大王不妨先以攻心为上,激一激某些躲在胜州城中,龟缩不出的人。”
“暂时也只有如此了。”李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直到此时,杜重风才接道:“我倒并不觉得,河间郡王会一直留在胜州养伤。如今一共三路大军逼近胜州,景行也已经在城外扎了营。若是合围起来,便是瓮中捉鳖,无路可逃。我认为,他应该会早早逃出胜州城,前往朔州退避。攻完胜州之后,我们便必须急转赶去朔州。”
这时候,一名兵士快马入营,飞奔至帐中禀报:“报!!斥候方才打探到,有一行千余人乘着河面结冰,已经越过黄河离开了!!”
李璟脸色大变,击案而起:“绝不能教他逃了!必须追!!立刻给我牵马!!”说罢,他便大踏步往外而去。
“大王不必亲自去。”程惟立即起身拦在他面前,劝阻道,“收复胜州需要大王坐镇。而且,若是毫无准备地匆匆追上去,定然十分危险,毕竟朔州附近都在叛军的掌握之中。没有武器,没有粮草,即便追上去又能支持多久?”
“难不成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逃走?!”李璟横眉竖目地将他推开。他心中早已闷着一口气,说什么都想拿住这个逆贼,为自家人出气!!
“景行,交给我罢。”杜重风道,微微一笑,“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可不能让你抢走了差使。否则,又该如何向新安郡王交代?”
“……”提起自家堂兄,李璟一时无言以对,只得闷声道,“你也不可太过冒险……我临时给你一个官职,多带些人马……”他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要叮嘱,但在程惟面前,满腹的关怀之意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杜重风仿佛发觉了他的言下之意,轻轻点了点头:“放心罢。”说完,便领着一群精神抖擞的部曲以及五百兵士离开了营地。
李璟只能闷闷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北疆的寒风之中,转而望向近在咫尺的胜州城时,眼中冒出了几分凶光来:“十日之内,必破胜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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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日后,愤怒的胜州民众们遂扛着自家粗制滥造的武器,击退了守在城门附近的兵匪,打开了城门。天水郡王趁机攻入城内,在百姓们的指认与襄助下,将数千无法无天的兵匪皆杀的杀关的关。又有不少低阶文官指认附逆的叛贼,或者亲自引路捉拿逆贼。于是,不过一天光景,就收复了胜州城。
消息迅速传到了西路军与中路军大营之中。两位行军大总管不约而同地传令,继续向西,征伐朔州以及附近附逆的突厥部落、铁勒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