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景云十四年,濮王李泰病逝。
圣人闻讯,立即驾临濮王府,作为晚辈恭恭敬敬地上香,并亲自给他定下谥号为“靖”。观濮王一生,也足可配得上这个美谥了。毕竟,柔德安众曰靖,恭己鲜言曰靖,宽乐令终曰靖——前二者固然与他无关,“宽乐令终”四字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见两位阿姊正温言宽慰濮王妃阎氏、嗣濮王妃周氏,圣人遂来到堂兄魏王李徽身边,低声道:“阿兄,节哀。”看起来堂兄并未涕泪交加,但微红的双目与略有些茫然的视线,足可证明他正沉浸在悲痛之中。
“陛下。”许是因方才哭泣过之故,李徽的声音有些低哑,“臣父去世,臣须得为父守孝三年,陛下尽早作打算罢。”
“朕想让阿兄夺情。”圣人觑着兄长憔悴的神色,声音越来越小,“但朕也知道,阿兄必定不愿意。尚书省还有秦姑父在,阿兄尽可放心。待到孝期之后,回来继续当朕的宰相。”
“陛下,臣想说的是——”李徽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君王,“陛下该亲政了。”虽然皇帝陛下的年纪不过十七岁,但论见识与手段,已经足够独立处置政务了。其实,他心中也早有归政之意。前些时日,趁着李泰身体尚可,他安排了父亲与越王李衡一起,替皇帝陛下提前举行了冠礼。至此,宗室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已经娶妻加冠的圣人,足以亲政。
圣人垂眸:“就算朕亲政,也需要阿兄阿姊帮朕。”
“不,这天下是陛下的,我们早便该退下了。”李徽轻声道,“放心,陛下。就算是没了我们,陛下也照样能够处置妥当。”毕竟,这孩子十四年来每日都随着三师以及他们学习,从来没有任何懈怠之处。该学的,不该学的,他都无所不知。而在他们之外,也不知还有什么人教了他,他们亦无心计较。
圣人倏然觉得眼中有些酸涩,忍不住又问:“王先生也要退隐么?”
“他与我同进同退。”李徽道,“不过,稍迟些时日倒是无妨。”
御驾离开时,圣人禁不住再次回首,便见他的中书令王子献一身斩衰,跪在了堂兄之侧。看上去,他们便仿佛如同一对真正的夫妇一般,一起为长辈披麻戴孝。其实他早已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虽然没有任何人明言过,他们在他跟前也从未有过亲近的举止,但他却敏锐地察觉了其中隐藏的异样,心中也从震惊失望,渐渐归于平静。
年轻的皇帝陛下并非不曾想过,自己的朝廷看上去已经成了阿兄与王先生的。尚书省、中书省自成一体——便是阿姊把持的门下省,也从来不会驳回他们所拟的各种政令。这些年来,朝廷施政前所未有的顺畅,没有党派争夺,更没有刻意的倾轧为难。国库丰足,百姓安居乐业,就连他也过得十分惬意,私库中堆满了来自天南海北的珍奇宝物。
他始终承认,兄姊们的朝廷,胜过了阿爷时甚至于祖父后期的朝廷。可是,偶尔又不免会想着——就算再好的朝廷又如何?终究不是他的。
他心中充满了复杂与矛盾。既因为了解兄姊们的性情,知道他们绝非擅权之辈,故而很安心地等着他们的安排;同时也因为皇帝的天性之故,总是期望亲政的日子来得早些,更早些,期望自己一言九鼎的时刻来得早些,更早些。
可如今,见他们居然退得如此干脆利落,他又不免有些失落怅然。
以他对兄长与王先生的了解,倘若他们退了,便绝不会仅仅只停留在长安。大约,日后连想见一见他们也会变得很难罢。
【二】
将濮靖王陪葬昭陵之后,嗣濮王李欣继承了濮王爵位,开始守孝并闭门谢客。李徽亦然,索性与王子献搬到了濮王府西路居住,一如许多年前那般。一家人生活在同一座府邸当中,本便浓厚的感情亦是更增添了几分温暖。悲伤与痛苦亦在彼此的陪伴下渐渐褪去,众人终于回到了应有的生活之中。
这一日,秦国长公主与吴国长公主前来拜访。与她们一道来的,还有已经出家为女冠的魏王妃杜氏。
关于魏王与魏王妃,长安城中流传着各种故事。有的说,魏王与魏王妃成婚多年无出,魏王妃心怀愧疚,这才断然出家;有的说,魏王与魏王妃是难得的贤伉俪,只是可惜无子女缘分,魏王妃才想着出家几年积累些福缘;也有的说,魏王与魏王妃并无感情,魏王妃是因着神伤而出家等等。
然而,无论众人如何百般猜度,魏王妃都安然平静地在魏王给她修的道观中生活着。偶尔为大长公主、长公主们做一做道场,或者施舍药材衣食等等,日子过得比许多寻常内宅夫人从容自在许多。魏王也时不时地会去探望她,稍坐片刻便离开。
他们之间确实无男女之情,却也并非毫无感情。毕竟,成婚将近十年,早已成为了家人,彼此也会牵念。而这种情感,也得到了王子献的默许与释怀——魏王妃实在是个再聪敏不过的女子,谁都难以对她产生恶感。
“阿兄,你已经打定主意了?”秦国长公主问。
李徽颔首:“若说权倾朝野是所有男人的想望,我们也已经做到了,此生并无任何遗憾。而今,也该是急流勇退的时候了,否则,必然会与圣人产生矛盾。悦娘,这天下,毕竟是属于圣人的。纵然你是他的阿姊,也该注意些分寸。”
秦国长公主伸出纤纤玉手:“阿兄,我并不是舍不得,只是不甘心。”她好不容易才能光明正大地从这些男子身后走出来,真正在朝议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如今却只能倒退回内宅中了么?她明明做得并不比任何男儿差。
“不甘心,便已经是一种舍不得。”魏王妃杜氏摇了摇首,“悦娘,此处不属于你,甘心与不甘心都无任何意义。除非,你想因此而牺牲姊弟之情。不妨将目光放远些,这片疆土不属于你,自然有该属于你的国土。”
秦国长公主微微一怔,若有所思。
李徽则挑眉微笑,与王子献对视一眼:“悦娘、婉娘、阿杜,子献过一段时日便会辞官。我们打算趁着尚且年轻,四处走一走。大唐疆土固然辽阔,但在大唐之外还有天竺、波斯、大食,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我也很想见识一二。”
也许是前世被软禁在封地中所留下的执念,令他格外向往游历的日子。既然以前因为种种缘由未能成行,日后又何妨离开长安,走遍脚下这片千里、万里的辽阔土地呢?又或许,他们还能发现更多无人能发现的国度呢?
闻言,秦国长公主勾起唇角:“既如此,阿兄若是能攻下一片国土,便封我为摄政长公主如何?”
“仅仅只是摄政长公主而已?”王子献似笑非笑接道,“贵主便不曾想过更进一步?”
秦国长公主深深地望了望他,笑而不语。
始终沉默的吴国长公主垂下眼,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声。
【三】
景云十五年,李徽与王子献辞别濮王太妃阎氏、越王李衡等长辈,飘然离开了京城。
望着他们带着两三千部曲,浩浩荡荡地策马行远,吴国长公主驸马杨慎忽然叹道:“总觉得两位先生并非是出门游玩,而是去征战沙场。真想让他们慢行一步,也带着我同去。”他们养的部曲个个以一敌十,便是在沙场之上,亦足可成为决定胜负的精锐之师。带着这样的虎狼之师征战,心中便不由自主地会奔涌出豪壮的气势。
秦国长公主驸马王子睦含笑道:“未必不可。早些将可信的继承者培养出来,你便可带着婉娘离开长安,何处都去得。我亦有同样的打算,悦娘所见的风物实在有些少了,这一生难免会有些缺憾。”
“那到时候我们相约同行?”
“好,君子一诺。”
三个月后,安东都护府传来消息——魏王与应国公带着部曲,协助燕王大破靺鞨余部,并将暗中勾结靺鞨的新罗从舆图上抹平了。随后,战战兢兢的百济立即上表恳求成为大唐子民,圣人大喜之下,封其国王为百济亲王,世袭罔替。当然,百济亲王及家眷从此迁往长安居住。
此次大战的功臣们自然都得了丰厚的赏赐,但当天子之使来到安东都护府时,却发现不仅魏王与应国公离开了,就连燕王与副大都护杜重风亦是不见踪影。
同一时刻,收到燕王辞官信的圣人只觉得两眼一黑,对这位任性的堂兄顿时无言以对。当然,燕王殿下也并非毫无准备,推荐了自家另一位副大都护程青接替安东大都护之职。圣人自是准了,又派了好几名年轻官员前去协助,这才将战后的安东都护府稳定下来。
又五个月后,安西都护府派人传紧急军情——西突厥卷土重来,气势汹汹地以二十万骑兵进攻西域。然而,不等朝廷立即派出兵马援助,便又有八百里加急的军情禀报上来:魏王、应国公、燕王、杜县公率领部曲七千,与嗣越王兵分两路,大破西突厥,杀敌五万,逼得西突厥不得不再度西迁。
再两个月,安西都护府又报,魏王与燕王听闻大食将波斯灭国,深感同情。正值波斯王子前来求助,遂打算替波斯讨回公道。
此时的圣人已经有些麻木了,将该赏之物索性都堆到了长安的魏王府与燕王府中,至于其他,两位堂兄想如何便如何罢。横竖,战马大唐不缺,陌刀等武器大唐也不缺,军粮大唐更不缺。
于是乎,半年之后,大胜的消息再一次传来。据说,自家这四位凶残的悍将将大食打得落花流水,不断地或割地或给珍宝求和,一退再退。最终波斯不仅复了国,而且那位波斯王子亦宣誓效忠大唐。圣人便比照百济,将其封为波斯亲王,邀其来到长安居住,并设立波斯都护府,封杜县公为大都护——
若是封魏王,他正在孝期之中,并不合适;若是封应国公,他与魏王同进同退,自然会推辞不受;若是封燕王,他连安东都护府都不想待着,更何况波斯都护府呢。算来算去,也唯有杜县公方有可能接受大都护之职了。
封为从二品高官本应是大喜之事,如今居然需要百般思索臣下是不是愿意接受,圣人不禁觉得有些无奈。
就在这时候,秦国长公主表示,她也想出远门游玩。
圣人大惊,忍不住道:“连阿姊也要丢下朕了么?”
“五郎,你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我了。”秦国长公主轻轻一叹,“我也想和兄长们一样,过得随性一些。婉娘的性情与我不同,会一直陪着你的。答应我,好好照料她,阿爷与阿娘一定会觉得很欣慰。”
“……”圣人沉默片刻,方应道,“阿姊放心。”
【四】
圣人并不知晓,秦国长公主的一封信早已送到了波斯都护府。魏王展开信之后,便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悦娘对她的摄政长公主念念不忘,子献、景行、杜十四郎,你们有何妙计?”
应国公展开了他新绘制的舆图,指了指北方、西北、东南等空白之处:“从波斯与大食人处询问可知,天竺在东南,北方不过是一群游牧胡人,西北则除了拂菻(拜占庭帝国)之外,还有零散的一些胡人国度。不知,贵主想当哪一国的摄政长公主?又或者,哪一国的皇帝?”
“……”燕王对“皇帝”一词表示惊讶,“女皇帝?悦娘真是敢想!!”
“都是金枝玉叶,都有足够的能力,也没甚么敢与不敢的。”杜大都护笑道,“说句不敬的话,若是当年太后生下的并非圣人,而是一位贵主——如今登基的,未必不是秦国长公主。只要你们堂兄弟几个都愿意拥立她,其余人便是反对又如何呢?”没有军权在手,任何反对都毫无意义。
“咱们大唐是仁义之师,师出有名,只伐无道。”魏王接道,“先将这些地方都仔细查一查罢。若是觉得适合,便拿下来,赠给悦娘便是了。有悦娘主持,施以教化,想来那些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胡人,日后也会成为有礼有节的大唐子民。”
“而后呢?”燕王又问,“阿兄你们还想去何方?”
“继续往北或者往西行罢。并不是为了征战,只是想亲眼瞧一瞧这片土地究竟有多广阔罢了。据说,再往西还有昆仑奴所生活之地,我也十分好奇。”
“十四郎如今接了大都护之职,我……不能陪阿兄走得太远。”
“不必大王费心。”应国公勾起唇角,“玄祺自有我来相陪。”
一年后,秦国长公主来到了波斯都护府。已经外出游历了许久的魏王经过权衡,以及与应国公商讨,以驸马王子睦或许喜爱佛法为名,将他们引到了天竺,在那烂陀寺修习。期间,长公主深感天竺人对佛法的痴迷,同时也觉得仅仅只顾着佛法而忘了俗世生活的民众过得实在不如意。
于是,三个月之内,在四千精锐部曲的压制下,天竺诸大小邦国均对摄政长公主表示效忠。又三年之后,天竺女皇正式登基,封驸马为皇夫并商州王,封魏王为□□皇帝、封应国公为琅琊王。
五年后,大唐与天竺开始贸易往来。又五年,燕王发现,兄长终于在波斯都护府西北寻了个合适的地方安营扎寨。于是,他喜滋滋地让杜重风辞去波斯大都护之职,赶紧投奔了堂兄。远在长安的圣人反应不及,只得命侄儿嗣濮王李峤远赴波斯都护府,继续担任大都护之职。
再十年后,不知不觉间,大唐与天竺多了个同盟邻国,国号为“魏”。其实魏王并没有开国之意,但他所带领的部曲太过强悍,想进犯他们的突厥人以及胡人等等都被打得头破血流,反而纷纷前来归附。于是,无形之间,一个强大的新国家便崛起了。
【五】
时光流逝,一千余年过去。大唐已经变换了国号,天竺与魏的皇帝却始终血脉未断。研究这三个皇朝之间的关系的历史学家不知凡几,发表的论文多如繁星。网络上对这些皇帝女皇们的讨论更是分分钟便盖了上百楼,从来都是最为热火朝天的历史帖。
对于大魏两位并立的开国皇帝,几乎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的,史上第一对同性皇帝夫夫,简直令人大开眼界。在《魏史》的记载里,他们从来不掩饰也不明示彼此之间的关系,但是“同卧起”,一场盛大奢华如同大婚的双人登基仪式等等,都可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
活着的时候,他们能够共享皇帝的权力;死了之后,他们也能够共享一座陵墓。两人前后逝世,时间仅仅只相隔两个月,也足够说明彼此的感情深厚,无法忍受失去另一个人的生活。这样的情谊,绝大多数异性的皇帝皇后或者国王王后都难以做到。
而且,他们没有留下子嗣,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他们的感情坚贞,对彼此的忠实。
当他们去世之后,皇位留给了与他们几乎流着同样的血的孩子——天竺女皇的幼子,这孩子同时流着李家与王家的血,改姓李,过继在两人膝下。
立国三百多年之后,大唐最终衰落。虽有魏与天竺的援助,却依旧因为皇帝昏庸无能、朝廷奸臣当道等原因,强势地完成了改朝换代。但魏与天竺却一直延续着,两家皇室或姓李,或姓王,终归都是一家罢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