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不愧是朕的侄儿!”
圣人亲自将风尘仆仆前来报喜的兵士扶了起来,眉宇间皆是遮不住的喜意,衬得越发容光焕发,仿佛一瞬间便褪去了昔日的病容。他接过奏折,又细细看了一遍,不禁击案而笑:“胜州百姓果然对逆贼深恶痛绝,主动驱逐贼匪打开城门,迎入平叛的大军——这才是大唐的黎民!!这才是朕的子民!好!极好!!”
“圣人与朝廷方是民心所向,逆贼不得人心,必定战败。”中书舍人王子献勾起唇角,躬身行礼道,“西路先锋军攻克胜州之事传出来后,我军士气必然大涨。此时乘胜而追,再下朔州,剿灭逆贼亦是指日可待!臣先一步恭喜圣人!!”
“借王爱卿的吉言了。”圣人兴致勃勃地让传令兵将攻克胜州的详细情形再讲一遍。那兵士生得高大威猛,说话却不似寻常百姓那般粗放干瘪,反倒犹如法师们讲经一般活灵活现。令人仿佛身临其境,随着他所言或紧张或畅快,或喜悦或感伤。
圣人听得颇为感慨:“料不到民间居然藏着如此众多的义士,可须得重重地奖赏。那位暗中劝服民众们驱贼的年轻比丘,法号似乎有些耳熟。事后他悄然离开,并未去见官员和景行,倒确实是位尘世之外品性高洁的佛门子弟。不过,立下功勋自然当赏。既然他是自长安而来,不妨让他拜入玄惠法师门下罢。或者封他成为寺庙的方丈,又或者给他所在的寺庙修缮一番,造几尊镀金大佛。”
王子献怔了怔,垂下眼:“圣人之恩,臣替圆悟心领了。他不过是尽大唐子民的责任罢了,也算不得立下甚么大功劳。”
圣人听了,挑眉望向他,似是等着他的解释。便听这位年轻的心腹爱臣接道:“圆悟出家之前,俗名王子睦,是微臣的阿弟。他的师父正是玄惠法师,大慈恩寺因陛下而建,香火鼎盛,已经领受了陛下的隆恩。说不得陛下昨日建寺之因,方有了今日之果。因果相报,是为佛缘。”
圣人在重用他之前,当然曾略微了解过他的家世出身,闻言也依稀想起了几分,叹道:“真是可惜了。从他在胜州的作为看来,必定与你这位兄长一样,是个有勇有谋之士。若你们兄弟都能为朕所用,必定如虎添翼。不过,人各有所志,亦不能勉强啊。”
“圣人谬赞了。”王子献想起自家三弟,心中亦只余叹息。说是人各有所志,然而他的志向果真是遁入空门,不问凡俗么?因一时的执念而远避空门,纵然坚持不听劝阻,佛心也未必坚定。唯有等他彻底想通之后,他们兄弟二人方能真正沟通心声罢。
旋即,圣人又命王舍人拟了一封敕旨,令尉迟大郎成为传旨使,与传令兵一同奔赴胜州。敕旨中自是洋洋洒洒数百言的鼓励与奖赏,从天水郡王到每一位揭竿而起的黎民百姓都不曾遗漏。当然,圣人远在太原府,所携财物也并不算多,不可能将奖赏都运过去。故而,所赏的那些金银粮食,皆从附逆者家产而出,不足者暂且记下,回京后再补。
王子献将尉迟大郎和传令兵送出了行宫,给他们彼此引见。尉迟大郎丝毫不掩惊讶之色,拍着胸膛大笑:“王兄果然交游广阔。放心,既然樊午兄弟是王兄之友,便是某之知交。这一路上,某正好与樊午兄弟请教些战场之事!”
樊午嘿嘿笑起来,立时便觉得这位出身国公府的贵公子不愧为武将之后,性情与他极为相投:“致远可有甚么话递给天水郡王或者九思?在我过来之前,他们俩正因下一步到底该攻打朔州还是前后夹击太原府战场争得不可开交。天水郡王不知发了多少次脾气,差点就自己拔营跑了。”
“胜州总该留人驻守,只需安排妥当即可。至于该攻打朔州,还是夹击太原府战场,自然须得从情势来判断。”王子献笑了笑,“我离得太远,不了解战场的消息,便由他们自行决断罢。”在他看来,除非边疆生出变故,否则平定河间郡王叛乱也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罢了。如今的每一个决定,尚不至于影响战场形势,逆转胜负。既如此,不妨让李璟和程惟历练历练也好。
尉迟大郎沉默片刻,方疑惑道:“九思,是程御史的字罢?他奉命往胜州传圣旨,并未加封为军中之职,何以能对天水郡王的用兵之策提出异议?天水郡王方是先锋官,即便是麾下幕僚意见不同,也理应由他来做出决断。”
“……”他说得如此有道理,樊午一时竟无言以对。
王子献不禁失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大郎所言极是。虽是友人,却也不能肆意逾矩。九思若是觉得有异议,待到此战结束之后,再上表弹劾亦不迟。”作为朋友,他们之间相处太过随意了,公私不分可不是甚么好事,日后迟早会被人抓住把柄攻讦。程惟一向谨慎,许是有些担忧李璟,方逾越了本分。
目送二人纵马离开后,王子献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踏着冰雪往回走。一路上宫墙高耸,松柏俨然,格外恢弘,却远远称不上有甚么景致。只不过,皑皑白雪掩住了岁月的斑驳痕迹,显得宫殿气势更加惊人罢了。
这一处行宫位于太原府西南郊外,乃是当年太宗皇帝奉高祖皇帝前来巡幸时所建。据说早年曾是太宗皇帝诞生的别院,故而曾生出龙气盘旋的异象来。圣人坚持不入太原府,而是驻跸在这座行宫之中,或许亦有守护行宫,取其吉兆之意。毕竟,若是行宫有失,不仅皇家大伤颜面,亦算是对先帝的不孝。
而这种坚持,也令东路大军压力倍增,更不敢让逆贼越过战场一步。倘若有太原府坚固的城墙,即便被敌军围困,也可不必过于担忧圣驾安危,坚守数日,徐徐图之。而今空有一座行宫,若是教敌人冲撞了御驾,所有人都难辞其咎。
圣人的固执,这一段时日王子献也已经见识到了。也许一时间,殿中监与他都难以劝服圣人驾临太原府。但若是当真面临危急情况,他便是冒着大不韪,亦必须将圣人护送到太原府城池中。至于行宫,即便被叛军破坏了,也可再进行修缮。先帝地下有灵,必定不会怪罪。
就在此时,殿中少监领着十来个异族男子匆匆而至。这些人年纪有老有少,肤色黧黑,衣袍装束以及配饰镶金带银,都甚为精致,可见应当是突厥与铁勒部落中的贵族。不过,他们虽生得高大健壮,举止间却甚为拘谨,甚至隐隐带着些忧虑,仿佛因即将面圣而有些紧张不安。
又有数十千牛卫按着横刀,冷森森地在他们周围护卫,为首者正是魁梧得犹如铁塔般的尉迟二郎与三郎兄弟。没有任何人怀疑,倘若这些突厥贵族若有任何异动,顷刻间便会被他们清理得干干净净。
王子献眯了眯眼,随在他们身后进入了燕居殿中。这些异族贵族很是顺从地给圣人行了礼,圣人亦特意命人搬来他们惯用的胡床让他们安坐,这才询问道:“真啜将军的奏折中提起,你们原本在夏州与胜州之间逐水草而居,可是因逆贼所驱,才不得不迁往关内?”
“回禀圣人,臣等确实不得不内迁啊。”其中一位老者用口音有些奇特的长安官话,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他们几个部落拒绝叛军的招揽,四处躲避的艰辛生活。
原本这一年草原上的年景便不好,大雪提前而降,牧草枯死,牛羊皆受冻而亡。他们本来希望求助于附近的单于都护府,请大单于为他们舍些粮草,无奈却被叛贼拦阻了北上的道路,所以不得不南下挣扎求生。又因叛乱乍起,南部的几座州城防备森严,不许他们靠近,迁徙来去竟是无人收留。幸而这时阿史那真啜将军派人清查附近突厥部落与铁勒部落的情况,他们才能得此机会觐见圣人。
闻言,圣人目露不忍之色,温和地轻叹道:“年前巡抚各地的御史赶回京中,朕也接到了草原上恐有饥荒的消息,已经命周边各州府调粮草赈灾。不过,因逆贼居心不良,才使你们未能及时领到粮草过冬。这样罢,你们暂且驻扎在太原府附近,先熬过这个冬天,再回去亦不迟。”
“臣等叩谢圣人!”众突厥与铁勒贵族忙不迭地跪下行礼谢恩。
圣人又问:“胜州与夏州之间设立了几个羁縻州,不知有多少部落与你们面临同样的境地?又不知还有多少部落已经附逆?朕这次御驾亲征,一则为平叛,二则为召见他们而来。倘若遣使宣召,你们觉得,有多少位族长或可汗愿意前来?”
“天可汗召见,臣等便是远在万里之外,也当星夜兼程赶过来。”方才那位老者答道,“只不过,一些部落因这次饥荒受了逆贼的恩惠,所以心里生出了动摇,既想为天可汗尽忠,又想报答他们的救济之恩……”
“即使知道他们是逆贼,也要附逆报答他们的恩情?”圣人扬起眉,“难不成,他们竟不知何谓是非善恶么?只随着施恩者而动,随时都会背叛?既如此,他们如今可是对朕心怀怨恨?觉得朕没有给他们足够的恩惠?”
“他们也是一时糊涂……”老者呐呐答道。然而,他身后的一位年轻人却忍不住用突厥语道:“甚么一时糊涂,也就是图别人许诺的金山银山,贪心不足而已。如果他们和咱们一样对天可汗忠心耿耿,就该和咱们一起迁居关内,而不是跟在那群叛军后头迁徙。”
守候在侧的鸿胪寺官员翻译了他所言,圣人含笑望了他一眼:“他们一时为金银所迷惑,却并未立即派兵援助叛军。朕身为天可汗,当然也会原谅他们的一时糊涂。只要他们愿意前来觐见,不但此前所犯之罪既往不咎,朕也同样会重重奖赏他们的忠心。如何?哪位爱卿愿为使节,带着朕的宣旨使去说服他们?”
那年轻人立即眼睛一亮,磕磕绊绊地回道:“臣,臣愿往!”
“好!重赏!!”圣人立即命殿中监赏赐他一百金,又问,“鸿胪寺哪位爱卿愿意出使,替朕宣旨?”
不待鸿胪寺少卿举荐,王子献便响应道:“臣愿为圣人分忧。”
圣人不由得一笑:“王爱卿之胆量与忠心,朕自然明白。不过,此去突厥与铁勒部落,须得通晓他们所言。爱卿便不必抢夺鸿胪寺的差使了。”
然而,王舍人却甚是淡定地回道:“突厥语与铁勒语,臣都学过,沟通应当无碍。”
圣人一怔,大笑道:“王爱卿一人,足可抵得上数十人啊!朕倒是觉得好奇了,还有什么是王爱卿不知道的么?!”
王舍人顶着鸿胪寺众人虎视眈眈的目光,很是从容地回道:“圣人谬赞,臣也不过是在游历的时候,略学了学罢了。”他既然想早日能得官居一品,自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立功的机会。否则,什么时候才能身着衮冕,与他家玄祺并肩而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