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往年相较,今岁的除夕夜宴显得格外热闹。宗室族人们济济一堂,举杯邀饮,谈笑风生,融洽得仿佛从未分离过。美酒易醉,李徽抬眼望去,恍惚间仿佛回到前两年,座间皆是他不熟识的面孔。然而,定了定神之后,他便发现了那些能令自己更为安定平静的亲人们。
不远处,御座左侧坐着的便是他家阿爷李泰。也不知正与圣人说着什么趣闻,他笑得脸颊上的肉犹如涟漪般抖动起来,前后俯仰间,真令人担心会不会如鞠球一般滚将出去。长兄李欣似是有着同样的担心,时不时便不动声色地扶住他,以免他当真在御前失态。
当然,对于李欣而言,更为重要的是随时对李泰所说的话做出补救,免得旁人多想。就算圣人再如何宽容大度,也总有些心性狭小、见不得日子过得□□稳之辈。指不定今日哪句话便让人心里留了痕迹,他日作为挑拨离间或者捕风捉影的源头。
御座右侧依旧坐着荆王,而后便是鲁王、永安郡王以及诸位大长公主和驸马们。这些皆是宗室当中辈分最高的长辈,无论年纪如何、真实性情如何,此时此刻都无不带着慈爱的笑意,仿佛对着每个晚辈都满是疼爱之情。紧接着便是临川长公主、周子务与清河长公主、秦慎,以及同辈的宗室郡王、国公们。
至于晚辈们如河间郡王等,顺次坐于李欣下首,并未严格按照辈分或者长幼而坐。诸如江夏郡王便将李仁唤到了自己身边坐下,河间郡王见状,也仅是淡淡地笑了笑而已,似乎并不对他们二人之间的亲近感到意外。又或许,因着他正忙于应对回答李玮的各种问题,所以才无暇他顾罢。
而李璟也自然而然地来到李徽身边,殷勤地给他斟了酒:“阿兄,再喝一杯。难得除夕之夜这般团圆,怎能不好生庆贺呢?这样罢,我饮两杯,你只需饮一杯,如何?看我们二人谁先倒下?”
“算了罢。”李徽按住了他的手,似笑非笑道,“你究竟有何意图,直说便是。你我兄弟之间,何须拐弯抹角的?”在他看来,这位堂弟从来都像是一条澄澈欢腾的溪流,就算有丰水或枯水之时,亦是一望便可见底。
李璟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道:“阿兄,我听说王致远家的大娘子年后就要出嫁了?是等着何城省试入第,正好喜上加喜?”他亦是偶然见长宁公主、信安县主与杜伽蓝姑嫂三人兴致勃勃地挑添妆的首饰,方得知此事。而那一瞬间,他便想到了眼前显得格外安静的妹妹,不由得替她的终生大事担心起来。
“洛娘的年纪也不小了,便是这一回何大郎未能入第,他们亦会如期成婚。将她嫁给了如意郎君,子献这个做兄长的也能彻底安心些。至于湘娘,且得等两年,再瞧瞧可有甚么合适的寒门子弟。”李徽回道。
当然,他不可能告诉李璟,王子献有些担心圣人突然想起来要赐婚,所以打算在王洛娘出嫁之后,便酌情判断是否该尽快让“小杨氏”合情合理地“病逝”。接着,他便该“守孝三年”了。当然,此举对他的仕途亦是一次重击,毕竟圣人不可能让一个低阶官员夺情出仕。若非实在迫不得已,必然不能轻易使用。
“算算年纪,环娘似乎只比她小一两个月而已?”李璟有些急了,“她也十八了,若不是身为宗室女子,恐怕官媒早便上门要给她说亲了。年纪再长些,日后说亲也越发艰难……阿兄你可认得这一回省试的年轻士子?只要家世年纪合适……”
“景行,你着相了。是觉得对环娘太过愧疚了,所以才突然如此心焦么?”李徽挑起眉,颇为不赞同地摇了摇首,“将心比心罢,你如今愿不愿意随便娶个妻子?若是连你自个儿都满不在乎这种婚姻,又何必强求环娘呢?她一贯是个自有主张的小娘子,定然也想过自己日后的生活。不妨让悦娘先问一问她,如何?”
李璟怔了怔,片刻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阿兄说得是。我只是担心,阿爷阿娘从广州回京之后,我已经去了沙州,能让他们操心的便只剩下环娘了。阿娘一时心急,还不知会给她挑个甚么样的新婿。说实话,我们都信不过阿娘的眼光,倒不如让阿爷来选……”
李徽听着他轻声抱怨,弯起了唇角。片刻之后,他又多饮了几杯,觉得略有些眩晕,便起身去了宫殿外头。
冬日夜风呼啸而来,带着森然的寒意,瞬间便令他清醒了许多。他遥遥望着深邃的夜空,隐约似乎能听见长安城各处传来的笑闹声。想必,王家此刻也同样热闹罢?毕竟虽然杨慎已经出京去陪他的父母,宋先生与何城却答应与他们兄妹几人一同过年了。
“玄祺对着夜空微笑,可是在思念王妃?果然是新婚夫妇,这种少年人的情怀,可真是教人羡慕得很。”身后倏然传来爽朗的笑声,带着自然的熟稔之意,“只可惜,我已经老了。连当年新婚时的场景,都快要想不起来了。更别提这些温柔缱绻的小儿女之情……可真是教人羡慕得紧哪!”
李徽回首笑道:“族兄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心怀的是沙场征伐,而非儿女情长。该惭愧的应当是我才是,心思免不了随着家眷而浮动,也不知还要过多久,方能成为族兄这样的英雄人物。”
闻言,河间郡王笑得格外意味深长:“玄祺又何必自谦呢?当年我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什么都不曾想过,更不必提兼任小九卿,手握实权了。而你眼下结交的诸多风流人物,待到数十年之后,自会出将入相。到得那时候,你手掌大权,再想起我来,便会觉得区区镇边之功不值得一提了。”
“族兄谬赞了。”李徽回道,“我哪里认识甚么诸多风流人物?都不过是年少结交的兄弟与友人罢了。他们日后究竟能走多远,谁也无法确定,我也只能尽量给一些襄助。不过,同样可惜的是,我的目标并非手掌大权,而是想做个游山玩水、自由自在的闲王。千方百计地成为英雄人物便罢了,倒不如纵情畅快更舒服。”
河间郡王自然是不信的。他捋了捋颌边的短须,忽然道:“听闻,玄祺与那位王补阙是知交好友?少年英才,果真是不同凡响,轻而易举便能替圣人分忧。我首次见到他时,便觉得他绝非池中之物。说来,他似是尚未定亲?我膝下有掌上明珠,再过一年便要及笄,不知能否定下这位新婿呢?”
李徽不禁笑了:“族兄为何问我?何不问他?难不成想让我做这个媒人?”
“若是你愿意,我当然求之不得。”河间郡王道,“我愿意将爱女送到长安来,或者向圣人求个恩典,让他去胜州补职缺。以他的资质,日后必定能成为我的左膀右臂,甚至是继承人。唉,家中儿郎以前看着都觉得甚为不错,但见了你们之后再回头瞧瞧,却是一个比一个更不堪大用。”
“族兄的继承人,还是从侄儿们中间挑罢。在我看来,大郎便是个极为不错的孩子。安静便意味着性情沉着,想必也继承了族兄的习武才能。至于子献,不过是个文士,恐怕担不得武职。”几乎是本能地,李徽便答道,隐瞒了王子献真正的实力,“而且,他的婚事如今也完全由叔父做主,若是没有叔父首肯,我也不好替族兄说亲。”
河间郡王看起来似是颇为惋惜:“说不得圣人要将这样的佳婿留给自己呢?我可不敢与圣人抢人。”说罢,他又提了几句其他事,方回到殿中。
而李徽望着他的背影,思索着他提起王子献的动机。莫非是起了爱才之心,想招揽子献为他所用?又或者,不过是想在圣人跟前安下一颗棋子而已?抑或,昨日之事让他甚为记恨,所以想通过此事离间他对子献的信任?不动声色地给子献设下陷阱?
直到夜宴结束之后,河间郡王也并没有出现任何异样。跟随圣人观看驱傩的时候,众位宗室亦与往常均并无分别。于是,李徽只得怀着疑惑回到了郡王府中。因王家年宴结束得早,王子献已经在寝殿中等着他了。灯火底下,他的神情显得很是淡定,浅笑如旧。
“原因与动机?只要你开始思考,便中了他的计策了。光顾着想这些,你可还记得好生观察他?发现他与李仁之间的相处可有何异样?”王子献听了他的疑问后,便道。
想起宴席后半程的细节模糊,李徽禁不住叹息:“原来是他使的计策。”
“他为何想转移你的注意?原因或许很有趣味。”王子献道接,“以我与他两次相见来看,性情看似相似,实则内里迥异。他大概也知晓自己掩饰得并不完美,所以不希望更多人看出自己的异样来。”
“甚么异样?”李徽回想着两度相见——他的直觉告诉他,河间郡王确实极为不对劲,但却始终寻不着缘由。难不成,王子献已经先他一步瞧出来了?
“他在不同人跟前的两付脸孔实在差异太大。或许你不曾注意到,连举止的细节都有些不同。所以,一则,我猜测,有两位河间郡王。或者,一真一假二人轮流出现。这才能解释,为何他会下定决心冒着性命之危入京。因为到时候,他可借着假王金蝉脱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