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听起来十分匪夷所思,但李徽思索片刻之后,便觉得王子献所言极有道理。
佯装病重迟迟不愿入京的河间郡王,显然惧怕回到长安之后便再也不复返。眼见着“大业”即将功成,他岂能容自己因一时不慎而断送了性命?既然他如此贪生惧死,若不是寻得了解决之法,又怎会突然“病愈”入京?
不过,仅仅只是王子献一人之言,很难取信于人。于是,元日大朝议时,李徽再度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立在他身侧不远处的河间郡王,默默地记住他的各种细微动作,与初见那一天进行对比。许是因心怀疑虑之故,又许是河间郡王的替身寻得有些仓促,竟果真让他发现了些许异样。
元日之夜,大家再度齐聚密室,共同讨论此事。听完王子献的猜想,众人皆难以置信。从来不曾见过河间郡王的几人且不提,长宁公主、杜伽蓝、信安县主仅仅只遥遥互相行过礼,阎八郎、程惟也不过是在大朝议上看了几眼,自然不可能发觉甚么。而与河间郡王见的次数最多的李璟,却是满脸惊疑之态。
“怎么可能有一真一假两个人?!他二十八日回来,至今我每天都会见他一面,也不觉得有任何异常之处!不但言行举止符合宗室郡王的身份,除夕那夜与族亲们的应对也毫无错漏——寻常人怎能将宗室谱系记得这般清楚?而且该认得的都认识,叙起过去之事、接过任何话题都同样很正常。今天大朝议上的礼仪也没有任何问题,起跪叩首之类的大礼仪绝非数日就能学会的!王致远,该不会是你多想了罢?”
王子献瞥了他一眼:“那是因为,除了回京那一天是假王,后来出现的都是真王。毕竟,面圣以及宗亲夜宴、大朝议等,都是不能出任何差错的。河间郡王绝不可能放心,让一个漏洞百出的假王出现在那些老狐狸成群的场合。他也需要不断地在众人面前出现,通过各种方式取信于人,让所有像你一样的人都丝毫不会生出怀疑之心。”
“你凭什么断定回京那一天出现的是假王?”李璟依然不愿相信。
“举止、声音,与李仁说话时的神态以及李仁当时异样的反应。”王子献淡淡地道,“那位假王的身份应该不算太高,面对我们的时候,礼仪并不周到。而且,也许是心虚之故,他有些紧张,对李仁的态度也太过慈爱,反倒显得格外虚假。至于李仁的反应,亦是前后并不自然。第二天,真王独自面圣却很从容,礼仪的细节毫无瑕疵。”
李璟正待要反驳,便听他又接道:“当然,你或许能够为他辩解,他对我们礼仪轻慢,只是因为我们不值得他慎重相待罢了。而头一天那般‘慈爱’的父亲,却不带着儿子面圣,话里行间只字不提这位嫡长子,也不过是他做戏做得过了头,忘了昨天他在我们面前的形象而已。”
“但他认得你。”李璟轻哼道,“若是不曾见过面,他怎么知道你是何人?难不成还特意查过,叔父身边有哪些臣子受宠信?一瞬间便能猜测出你的身份?”
闻言,王子献似笑非笑地回道:“你怎知他没有特意查过我?轻视我这个低阶官员且不提,你也未免太小觑他了。不仅仅是我,圣人身边的臣子哪一个他不曾查过?依据我的年纪与官阶,猜出我的身份也并不令人意外。当然,我们也确实曾经见过面。当日入京的时候,他就在那一群部曲侍卫当中,将我们几人都看得清楚明白。”
以河间郡王的惜命之心,定然不会孤身通过别的法子入京。唯有藏在自个儿的侍卫与部曲当中,他才会觉得安全,也能够随时控制意外的发生。
李璟皱起眉,还待再言,李徽朝着他摇了摇首:“景行,莫要被自己的先入为主所欺骗。你再仔细想想,十里亭外见面的场景。假王与我们寒暄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匆匆离去,不过是为了不让我们继续观察罢了。而我们对他的印象,也仅仅只停留于他对李仁的惺惺作态,反倒是忽略了很多细节。”
“这位河间郡王很擅长作态,或者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语转移其他人的注意力,掩盖住他自己。想必,这几日假王应该待在河间郡王府中,成日学习各种礼仪规矩,弥补漏洞。待到合适的时候,真王必定会将他放出去试探一二。直到确定假王等闲不会让人看破身份,他便会立即出京。”
“但……若无叔父的旨意,他出京便是抗旨不尊。”信安县主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如果叔父当真要强留他在长安,他却在数千里之遥的胜州出没,岂不是反倒将自己陷于不利境地?”
“不,此计十分绝妙。”长宁公主神色凝重,轻咬着唇道,“倘若确实是真假二王,他又及时出了京,留下假王在长安,阿爷便陷入了被动,无计可施。如果阿爷大怒,以他欺君罔上为罪名处死假王与李仁,胜州那群人反倒有了指责阿爷暴戾的借口,起兵反叛便变得‘合情合理’。为夫为父报仇雪恨,大义名分就被他们占了去。”至于谋逆得逞之后,他再度“死而复生”,真相如何,便不再重要了。
“而如果叔父隐忍不发,放了假王与李仁,河间郡王更是毫无损伤。叔父将活生生的证据放走,事后也无法以此定他的罪名。”李徽道,眯起眼,“进退自如,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伤及自身的性命,反倒极有可能诱发转机——这一出真假两王,确实是难得的妙计……”
这令他不自禁想到了程青。这样的计策,河间郡王若是能早些想出来,也不至于会留下破绽。周籍言先生的谋算自然不可能这般高明,否则先前也不会被他们利用了。剩下的变数,便只有程青了。
王子献仿佛一眼便看透了他的想法,勾起唇角笑着低声道:“看来,某人光是凭着此计,便能成为河间郡王的心腹了。”
李徽挑了挑眉,见旁边李璟仍是一付百思不得其解的苦恼神情,便道:“光是一家之言,不足以取信于人。但若是我们都能发现真假河间郡王的区别,汇集起来便是铁证。故而,这些时日里,所有河间郡王参加的宴饮,我们都必须轮流参与,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长宁公主点点头,牵着信安县主:“最近接到了不少宴饮帖子,原打算有些也不必去,不如好生在府中歇一歇,如今看来却不得不去了。而且,咱们得着人紧紧盯着河间郡王府,可不能教他轻易逃出长安。”
“上元节那三日没有宵禁,城门四处大开,人流涌动,是他离京最佳的时机。我们必须切记不能打草惊蛇,免得他提前逃脱。”李徽道,“当然,他独自一人绝不可能顺利离开长安回到胜州。只需盯住他那些暗棋,便可大致掌握他的行踪,暂且可以放心些。”
“我……我们姊妹能跟着贵主去宴饮么?”王湘娘忽然轻声问。众人不由得向她望去,她顿时双颊微红,目光依旧清湛平和:“我对口音与声音都甚为敏感,也擅长观察细节,阿姊则熟悉各种礼仪,或可助贵主和大王一臂之力。”
王洛娘轻轻握住她的手,也顽笑道:“我们王家人许是对观察格外有天分。既然阿兄能看得出来,没道理我们二人瞧不出来不是?说不得我们这样的小女子,倒是能看出更多异样来呢?那河间郡王千防万防,也想不到防备陌生的小娘子罢?”
闻言,长宁公主禁不住噗嗤笑了起来,拊掌道:“说得极是!濮王府、新安郡王府、公主府的宴饮,你们都能光明正大地拿着请帖,作为堂客出现。只要寻个合适的地方悄悄躲起来,暗中看他一整日,想必他也不会察觉出甚么来。至于其他公主宗室家的帖子,我也会替你们要来。咱们齐心协力,我便不相信,他一点马脚都露不出来!”
“不错,咱们自己举办的宴饮,可以适当安排些许机缘巧合的意外,试他一试。”杜伽蓝亦是温柔一笑,“不同之人面对试探时,反应定会截然不同。还有十来天呢,在上元之前,应该能将真假二王试出来。”
见大家都跃跃欲试,李徽与王子献相视而笑。李璟也不再坚决反对,而是认真道:“可否将怀疑告诉更多可信之人?叔父暂且不会信,叔母应该会信罢?临川姑母、清河姑母以及两位姑父,还有表兄弟姊妹们……”
“这是自然。”李徽道,“我便是不信自己的眼睛,也会相信阿兄的眼睛。而且,千里堂兄与厥卿堂兄也都是细致的性情——”说到此,他忽然停了停,仿佛若有所思地望着身边的堂弟,叹道:“千里堂兄尚能改变性情,说不得等你过了而立的年岁,也该敏锐些了罢?”
天水郡王的脸色霎时间便变了,在长宁公主与信安县主的带动下,密室内响起了一阵阵善意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