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年之前,光绪十五年。我在武当山学成,先师王兰亭修书一封,在举我到端郡王府里做武师之后,入道无踪。端王嘉赏我的功夫,颇为倚重。”
“是时恰逢皇上大婚,亲政不久。某日端王突然找我叙话,道说:‘李师傅,本王这里有一件刀尖上舔血的差事,你可愿做得么?’”
“我便道:‘瑞东本是习武之人,更受王爷器重,便是刀山火海,也万死不辞。’”
“端王道:‘这件差事可不比寻常的打擂斗武,做起来极难,怕是天长日久,但对你我、对朝廷,都有莫大的好处。’”
“我闻言便有些踌躇,因此也未一口应下,唯恐是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便问:‘不知是甚么差事?’”
“端王道:‘你先应下,本王自然相告。’端王话里的意思,显然是不容推托的了。”
“我当时一听,心想哪有这个道理!那时我在江湖虽小有名头,但以端王的身份之尊贵,便是天下公认的武林盟主前来,也差得太多,岂敢二话。”
“我便只好应下,问端王是甚么事。端王又卖了个关子,说道:‘这差事你若是做得好了,太后出面,封你做四品御前带刀侍卫,你从此可就发达了。’”
“我心中一凛,究竟是甚么差事,如何又跟太后扯上关系?”
“端王道:‘这些年来,皇上年幼,一直由太后主政,辛苦得很。今年皇上大婚,刚刚亲政不过数月。李师傅,你也知道,咱们太后,可不是个喜欢清闲的人。……’”
“我听着端王对当朝皇上太后评头论足,提心吊胆。但端王是何许人也,道光皇帝的孙子,当今皇上的堂兄。”
“只听端王又说:‘那日太后与我谈起皇上,只说皇上亲政之后,如何聪明能干,如何雷厉风行,怕是多年之后,她要享尽清闲咯!太后说话时,语含讥讽,了无舒心快慰之态。咱们做臣子的,首要的自然是察言观色,为主上分忧了。’”
“听到此处,我大概明白了些什么,大抵是太后不喜欢皇上亲政。但端王口中的那差事,仍未说出来,我便再问。端王反说:‘你回去安心候着,三日之内,太后便会宣你进宫。’”
“端王话说一半倒是舒服了,却扰得我那三日当真难熬。第三夜,太后果然宣我进宫,黄金千两,好菜美酒,又教那太监总管李莲英作陪,直把我灌得半醉。”
“太后此时方说:‘李师傅,咱家召你进宫来,是为的甚么,端王可与你说了?’”
“我迷糊着道:‘端王话说了一半,只是不甚确切。’”
“太后笑道:‘端王做得对。若确切时,岂不坏了?’”
“我借着醉,说了一句:‘臣不懂。还请太后明示。’”
“太后道:‘李师傅,你说皇上亲政,好是不好?’”
“这话可当真难答。我犹豫了片刻,说道:‘皇上若是为了国家,为了太后,那自然是好的。’”
“太后道:‘自皇上亲政以来,我清闲得很,也不再操劳了。你道皇上,是不是天下第一大孝子呢?’”
“我刚要回答,脑袋里却突然一激灵,想起那句话来。太后不是个喜欢清闲的人。若非端王先与我叙过话,保不准我要断送在此了。想到此处,我的酒突然醒了。”
“我寻思了一寻思,便支支吾吾地道:‘皇上虽然至孝,究竟年少,经历尚浅,但若太后能辅佐帮助,朝纲必兴。’”
“‘李师傅倒也聪慧。’太后闻言微笑,屏退左右,‘我呀,有意在民间为皇上培植一批心腹。皇上如今年幼,这些人咱家先替他管着。待皇上羽翼渐丰之时,教这些人在民间起事,以为响应。你懂我意思么?’”
“若是没有前面的话,我便信了。但此时此刻,我知道太后的心意。她并非是为皇上培植心腹,而是为着自己。她见皇上少年有为,生怕某日大权旁落,便想先在这民众之间扎下根基,以防日后之变。”
“太后还吩咐我,进程过半时,入宫汇报,彼时当提擢于我。待时机成熟,便诈做一死,从此埋名江湖。”
顾旸听得,冷哼了一声。
李瑞东微微一叹,接着道:“我本是武当弟子,于是那年,我索性化作道人打扮,在山东高唐,收下你师兄杨照顺为徒,给他起了道号‘本明’,游至曹州,又救下了你,隐居至蓬莱山。”
“数年之后,本明艺成出山,受我之命,在山东各地联络武林,谋划起事,太后同时也派人在四处造势响应。于是大刀会、神拳、梅花拳等接踵而起,再到后来的义和团。”
顾旸道:“原来这些还有幕后推手啊。只是他们起事,本是造反,这对朝廷有甚么好处?”
李瑞东道:“你怕是忘了义和团的宗旨。你大概也听过义和团要杀‘一龙二虎三百羊’,这正是端王煽动开来的说法。反洋人,反维新,反皇上,唯独不反太后。”
顾旸额上不禁冒出一层冷汗。
“怪道慈禧对义和团剿抚不定,怪道她如今这般倚仗义和团。……原来这一切早都在老婆子的计算之中。”
“正是。”李瑞东叹道,“因此他们反得越厉害,闹腾得越大,太后的位置坐得就越稳。”
“所以我出山之前,你要我找到本明师兄,同他共谋大事,都是为此?我那时突然受封城门吏,也有你的功劳罢?”
“正是,但师父并未负你,旸儿。”李瑞东慢慢说道,“与你相处的十年里,咱们亲若父子。你聪明、善良、刻苦、顽皮,那十年之间,你带给我太多快乐,师父也从你身上受益匪浅。师父有愧于答应太后这件差事,因此再不忍像对你师兄那样,给你灌输太多的东西,让你去赴那刀山火海。十年里你开开心心地长大,你的想法了无拘束,不是么?师父虽未告诉你这幕后之事,但也未伤害你半分,师父唯一骗了你的,就是诈死,舍此以外,再无相负。”
“好了,我都知道了。李大人,我想问你一句话。”顾旸笑道,“不相负,不伤害,本是应当,你不会还当做功德一件罢?感动一下自己得了,别以为我也会感动。”
“李大人,你知道一个少年在长大成人之后,突然发现他毕生最为敬重的高风亮节之人,原来是贪图富贵的朝廷鹰犬,有多心痛么?你知道他在突然得知他引以为哀、日夜怀念的亡师原来还苟活于世,有多可笑么?你知道他在突然明白自己本就孤苦的童年中唯一的温暖原来是充当一枚棋子,有多荒唐么?”
“为师并非为了感动你,只是为了让你知道!在皇族的威严与冷酷之下,这已经是为师的力所能及了。……旸儿,还望你原谅为师。”
“李大人想我原谅,不如送佛送到西。”顾旸道,“请你让开。”
“我不能违背了我的职责。”李瑞东道,“你若过了为师,便任你杀进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