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旸道:“李大人,你我终究十年的师徒情分,事到如今,还要执意相拦么?”
李瑞东道:“师徒之情为私,君臣之义为公,为师不敢以私废公。”
“公?哈哈哈哈哈!”顾旸大笑,“你去问问那老妖婆,这天下是公家的,还是她的?”
“这天下自然是爱新觉罗家的。”
顾旸厉声道:“师父,时至今日,你兀自执迷不悟!这天下不是谁自家的,是这中华大地上千千万万中国百姓家的!”
“食君之禄,为君之臣。旸儿,你的思想开明,但我们这一代人,秉持的只是这个信条,勿要多言。”
“既如此,君何在?退一万步讲,这天下便是爱新觉罗家的,也不是她叶赫那拉家的!我方才去过瀛台,试问那忧国忧民之君,何以囚禁孤岛?老妖婆被权与钱糊了心肝,她那些个聪明才智,若不放在勾心斗角上,而是去治理国家,何惧他洋鬼子?中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她慈禧脱不了干系!”
李瑞东听了,沉默片刻,说道:“旸儿,你的道理为师明白,但这些是咱们改变不了的。……”
“如何改变不了?的确,每个人都像你这般想时,那确是改变不了。但若咱们每个人都想改变了,那也就变了。”
“那可太难了。你虽有此心,但你能让天下之人都有此心么?难!……旸儿,莫怪为师!今日你纵是说上千言万语,为师也不能放你踏进这宫中一步。”
“好。”顾旸道,“既如此,今儿便是徒弟最后一日叫你师父了。出招罢。”
李瑞东道:“为师听闻你自创了一套功夫,是也不是?”
顾旸道:“不是一套,是三套,掌法、剑法、脚法各一套。我创这些武功,本是为了应对洋人枪炮,旨在比之更猛、更快、更远。我那功夫,实战之中,亦颇有效,只是难以推广,颇令我乏力。”
李瑞东叹道:“难为你有这救国安民的心。”
顾旸道:“徒弟懂得这些做人的道理,和功夫的根基,以及对传统武学的传承,都多亏你的教导。师父是前辈,请出招罢!”
李瑞东道:“只怕你接不住。”
顾旸笑道:“师父小觑我了。徒弟还愿先让三招,权当报答师父的教养之恩了。”
李瑞东道:“旸儿,这可不是玩闹。”
顾旸道:“师父便对令徒的功夫这般没自信么?出招便是。”
李瑞东道:“好罢。你接好了。”说着,左腿迈开一步,两掌前拂,起了个式。
少时,李瑞东把足尖一蹬,双臂一展,身子腾起于空中,势如飞鹰,向顾旸所在的宫檐上扑来。这正是那招在慈禧太后六十寿宴上技惊四座的太极拳第三式“白鹤亮翅”。
顾旸伫立不动,待李瑞东欺至身前时,把上半身向后一仰。
李瑞东双臂前拢,却拢了个空,接着一招“揽雀尾”,两掌前推,拂着顾旸前胸,顾旸整个身子登时被他掌心吸起,向右只一拨,摔出数丈之外。
顾旸强自用手撑住宫瓦,半个身子已在檐角之外。他翻个身,立回宫顶,舒了口气道:“还有一招。”
李瑞东道:“这一掌,可不那么柔和了。”说罢,一招“如封似闭”,步履飞动间,掠至顾旸身旁,左腿前屈,扎个弓步,双掌款款推出。
顾旸从小与李瑞东练这武当太极拳法,自然驾轻就熟,心知这掌势虽慢,却是虚的,个中更有千钧万石之力,当下一个筋斗,向身后那座宫殿屋顶翻去。
只是李瑞东的功力果然深厚难测,掌虽未及,掌风已把顾旸团团压住,雄浑恰似潮水,汹涌而来,顾旸霎时感觉全身沉闷,有若窒息。
好在他熟知这些招式,躲避及时,虽仍被李瑞东掌风的末端击倒在宫顶之上,但是强弩之末,因而并未着伤。
李瑞东见状,急跃上顾旸所在的庑殿顶,便要赶来相扶,顾旸却已站起身来,气运丹田,说道:“三招已过,徒弟不再相让了。”
李瑞东道:“好小子,竟能接得住我这三招,还毫发无伤。”
顾旸道:“徒弟占了熟能生巧的便宜,况且师父还手下留情了。若换别人来时,此刻已然败阵。”
李瑞东道:“不愧是我李瑞东的徒弟。”
顾旸听得,鼻头一酸,心下忙把那丝难过压抑下去,大喝一声:“看招!”一招“铁拐翻江”,左腿一屈,右掌弯弯绕绕地拍出,不知何时,竟已击至李瑞东身边,忽地化手掌为手刀,向李瑞东颈间切去。
李瑞东见状,也把右腿一屈,侧身躲过手刀,反把左掌弯弯绕绕地向顾旸颈间击回。
只见顾旸的双臂趁势从中央挥起,把李瑞东的左臂弹到一边,接着向两侧划个大圈,刮起两团袖风,直扑李瑞东身前,李瑞东也随之不觉舞起双臂,划两个大圈,把顾旸的招式化解了。
方才那招“铁拐翻江”是蓬莱派绝学“八仙过海”套招中的第一式,而眼下这招则是第二式“钟离扇风”。
李瑞东也是在此时,在这不经意之间,才突然意识到,顾旸并没有使用后来学到的与自创的武功,而是用的最初的那些。
顾旸正是在把十年之间从他这里学来的武功,一招一式地还给他。
李瑞东这样想着,眼眶突然就湿了。
他想得不错,顾旸接下来使出的,正是第三式,“果老骑驴”。
他从眼前这个再熟悉不过的陌生的少年的掌风拳势之中,似乎看到了当年,看到了年轻的自己和年幼的他,看到了他们在蓬莱山中练功时的每个日夜。
眼前的决斗,似乎也不再是决斗。
而是一场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