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顾旸与苏见黎居住在道观之中,晨则同出,夜则同寝。
二人或上殿供奉三祖七真,或出宫观山赏海,或去白云洞与无名道长饮茶论道,或在花园菜地照料散心。
日子一长,再加道观的氛围渲染,二人颇觉心下幽静恬然,徜徉其中。
但二人终究是少年男女,如此过了一个月,那些个无聊拘束的意绪,也慢慢滋生出来。
这一天早晨,二人料理过那几株月季菊花,在庭院散步时,忽然落起大雪,恰有一位内陆之客,锦帽貂裘,风尘仆仆的,把马停在道观外树下,进观避雪。
三人同立于屋檐之下,交谈几句,知那旅客是位商人,其弟曾为义和团,后逃来青岛,又被洋人强雇去打工建港,数月杳无音信。最近打探得消息,他特携重金赶来青岛,要把兄弟赎出。
顾旸见他是从内陆来,又说到义和团,便问起义和团诸事。
那商人道:“义和团?一个月前已被官兵打散了,那些个首领也尽数受缚。”
“啊!”顾旸和苏见黎都大吃一惊。
顾旸慌忙问道:“他们可还有命在么?”
商人道:“敢问阁下与义和团……”
顾旸道:“实不相瞒,在下曾与义和团首领有旧。”
商人熟视顾旸良久,忽然惊道:“‘平洋一剑’顾旸顾大侠,可是阁下么?”
顾旸道:“正是顾某人,大侠二字却当不起。只是兄台却如何认出?”
商人笑道:“却在那通缉令上见过许多回。”
此言一出,三人都相对大笑。
商人道:“尝闻顾大侠少年英雄,如何却来此崂山之中隐居?”
顾旸叹道:“世道惑乱,官员老奸巨猾,义军误入歧途,争教我有仇难报,有志难伸,一时心灰意冷,故而暂隐。”
商人道:“在下虽是行商,尤为钦敬英雄好汉,况顾大侠年纪尚轻,不可就此消沉。黎民社稷,都盼着有顾大侠这样的豪杰一拯乾坤。”
顾旸听得心中澎湃,但想到所经历的种种艰险,又强自把那份热血按下去,只是问道:“敢问兄台,义和团众首领可还安在么?”
“按说此众乃朝廷大害,然巡抚毓贤有心扶持义和团与洋人作对,始终未杀。”那商人道,“只是近来听说,为那洋人不断声讨,毓贤不日便要离职。朝廷拨工部侍郎袁世凯继任,此人心狠手辣,端的是个厉害人物,换他来时,众首领性命合休。”
顾旸喃喃道:“换他来时,毓贤却又不知去了何处……我也难报父母之仇了。”
商人道:“敢问顾大侠,毓贤……”
顾旸铿然道:“毓贤这贼十年前做曹州知府时,以平寇之名,杀害两千人,顾某人的父母便是冤死于那场灾祸中。”
商人惊道:“可怜,可叹!顾大侠,如今你兼有家恨国仇,不可枉自出世,空费了这一身本事与少年热血。只是江湖中人,罕有营生手段,若少了酒肉,多了风寒,快意何在!你若有心时,在下愿分出一些钱财,为顾大侠夫妇做路上盘缠。”
顾旸和苏见黎听得什么“顾大侠夫妇”都出来了,欲待制止,那商人却已从身上摸出一个大钱袋,咣啷咣啷地作响,只得先去推辞他的钱财。
苏见黎道:“兄台不必客气,顾大哥虽不曾营生,小女子身上是有盘缠的。”
商人道:“夫人差矣!夫人的资财,自是夫人的,小人的几文钱,自是小人仰慕贤伉俪所出。……”
苏见黎听他的称呼越来越离谱,但眼下也顾不上计较了,只是偶然瞥到顾旸笑容满面,不知道咋回事。
二人一意婉拒他钱财,商人却也急起来:“贤伉俪若再推辞时,可真的是看不起小人一介商贾了!”
他既已这般说,顾旸也是却之不恭了,只得说道:“兄台若给了在下时,于令弟却嫌赎金不够罢。”
“顾大侠不必操心,门外马上却还有一大袋金。”那商人说着,便把那钱袋紧紧塞进顾旸手里,顾旸也只得道谢收下。
推三让四之间,雪不知何时却也停了。
商人便要辞别,顾旸忙道:“一时叙话相投,还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商人微笑道:“小人冒昧资助英雄,而非为留个虚名。那钱财本是赚得,原非自家,献与贤伉俪也算是为国家百姓效一份力了。”说罢,扬鞭上马。
顾旸和苏见黎苦留不住,便也骑上白马,送出数里,目送商人的背影踏尽在泥泞天边,感慨不已。
此时顾旸坐在马上,把手中那钱袋掂量了几下,感觉实在沉重,打开一看时,竟有好几根金条,好几块金饼。
真,“几文钱”。
“阿黎,趁着毓贤老贼还没离任,我们去济南罢。”顾旸道,“把义和团的首领们救出来,再把我那父母之仇报了。”
苏见黎微微笑道:“好。哥哥,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顾旸转头望着她的眼睛,嘴角微扬,露出一丝有些奇异的笑,定定地盯着她。苏见黎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波流转,脸儿飞红,笑中含羞,低下头去。
“今儿天早,待咱们回去收拾了行李,说走就走!”顾旸笑道,说着鞭子一挥,长啸一声,马儿转蹄,踏起浊雪,奔向东方日下,那浮动着淡淡虹光的山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