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清晨的道观,虽仍可闻三两鸟语,但天地之间,仿佛披了层浓霜。
屋内呼呼的鼾声,一声粗重,一声细微,此起彼伏。
道童拎着饭篮来送饭,敲了几下门,门锁着,只好放在了门口。
刚要转身,突然一声雷霆般的巨响,夹以几声尖叫,直把他震得两耳轰鸣,脏腑颤动,扑倒在地。
众道士闻声赶来,只见门开着,窗玻璃碎了一地,顾旸和苏见黎衣衫齐整,正慌张地探视小道童,而小道童突遭惊吓,已然晕厥,面如土灰,眼见得救不活了。
“快去请住持!”有人叫道。
不多时,请得那道长来,道长急盘腿坐倒,朝围观众道士道:“尔等且去。”众道士于是各自散去,顾旸和苏见黎仍守在旁边。
道长接着运转双掌,按在小道童胸口,紧闭双唇,不出一语。
足足半个时辰,只见那小道童嘴唇渐渐地由灰而红,脸色也由暗而明,竟悠悠醒来。问他时,却昏头昏脑,记不起来了。
道长站起身来,顾旸便弯腰掬礼道:“道长,此事原是为我睡醒穿衣时,摸到了怀中那把手枪,无意按动,以致走火,惊吓了道童,扰了道观清静,还望恕罪。”
道童忙叫道:“师父,正是这回事。”
道长遣小道童去了,问顾旸道:“你这手枪却是从何而来?”
苏见黎道:“那时顾大哥在冠县诛杀洋人军官时,从他身上得来。”
道长道:“此器威力极大,早晚成生民之患。不祥之物,何不弃之?”
顾旸笑道:“此物是小子危急时保命所用,如今只剩一颗子弹了,有何大害?”
道长道:“如此更应抛弃。待你把这子弹用掉,下回危难关头,你却当它还有,岂不误了大事?此器有不如无,趁早断绝为是。”
顾旸虽听他说得有些道理,但念及这手枪的威力,远在那些个花拳绣腿之上,若真用得上时,反没了此物,岂不尴尬?又不舍丢掉。
至于误以为还有子弹之事,哪日用尽了最后一颗,自己好好记着,也就是了,有甚么大不了?
道长忽然笑道:“二位居士,昨夜可‘居’得好么?”
顾旸听得,不由自主转头望向苏见黎,苏见黎侧抬头瞧了他一眼,梨涡微漾笑意,眸间躲躲闪闪的,便低下头去。
顾旸试探地发问:“道长,不知那屋中的纸……”
“贫道有意为之,居士莫怪。”道长笑道,“此乃为二位居士计,为天下计也。二位虽一时不解,久后自知。”
苏见黎见他神神乎乎,嗔道:“本姑娘不知你的鬼心思,只是你这伎俩,未免不合你道人规矩。”
道长把拂尘一摇,大笑道:“规矩?甚么规矩?道学若有规矩,那是假道学。以心为道方是道。贫道虽入了道,不过是山林之间的一俗人罢了!”
顾旸道:“道长,如今天涯无容身之处,我与阿黎或要在此搅扰日久,这点银钱万望收下。”说着,跟苏见黎从怀里各摸出些银两来。
道长冷笑一声,把拂尘一挥,二人的两只手竟又缩回怀里。
二人虽已见识过他的功力,但还是大吃了一惊。
道长道:“贫道知二位居士仁义,这份心意原非我这避世之人应取,况且取之也无用。二位居士若有此心,捐我道观或周济天下,无不胜过给了贫道。”
顾旸与苏见黎相顾一眼,说道:“道长高义,也不便勉强。只是我与阿黎在此借宿,兼吃白食,属实过意不去。日久闲居,又恐消磨了性情。道长虽不收钱,观中可有甚么闲余差事么?我与阿黎可为道观略尽微力。”
道长微笑沉吟,片刻,说道:“我那屋后有片花园和菜园,许久不曾料理,二位居士可代为操劳。”
苏见黎喜道:“好!我喜欢这花草果菜!”
道长道:“既无事,贫道回山去也。二位居士若有意时,也可到院中殿里,为祖师们上柱香。”
顾旸忙道:“道长且慢!”
道长凝步不动。
顾旸道:“耽搁日久,还不知道长道号。问及众道人,也不相告。”
道长微笑道:“贫道无名。又何须问?”说罢,径自转身,飘然绝尘而去。
顾旸和苏见黎愣在原地,想再问时,又没开得口。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道长的背影,数步之间,消失在观门之外。
他当真是无名,还是当真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