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拉着少年的手,穿过重重芦花,一路奔至夕色与天边。两个童稚少年人,就这样乐此不疲地玩着追夕阳的游戏。
待到月影婆娑,两对脚丫在桥头并排,晃晃荡荡。
于是少女笑问道:“阿悔哥哥,等你长大了,想成为怎样的人?”
曾不悔想了想,握拳道:“我么?我要和村口的孟大哥一样,做个行侠仗义的刀客!我时常听他讲那些故事,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以后长大了,我要闯荡天下,除暴安良!”
“可是...孟大哥是因为打仗受了伤,才不得已入了这一行。好端端的,你做什么要学他呀?”
“因为......”曾不悔挠了挠头,“因为阿爷在世时常说,男儿要建功立业,志存高远。倘若一辈子窝在这山野之中,岂不是白来世间走一遭?”
少女摇头道:“小檀不明白...村头的李叔叔,打了一辈子的铁,他做的锄头又光又结实,河西边的那家王大爷,别看他个头小,夏忙的时候,回回都是第一个收完。还有我家旁边住着的高家老大,每日起早贪黑地念书,就为当大官,足足考了三回,都这么多年了,如今还没泄气呢!”
她顿了顿,继而又说道:
“小檀不明白,像他们这样的人,在咱们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为何一定要离开这里呢?”
曾不悔赧然道:“小檀,你也知道,一来我没有你说的这些人那么有本事,二来...你我表亲,周伯伯心地良善,自我爹娘走后,是你们一家人将我养大。我从小吃你家的,住你家的,倘若不能建功树名,又怎么能报答你们的恩情呢?”
少女眨了眨眼睛,似是有些懵懂:
“可你留在这里,也能报答我爹的恩情啊?再说了,我们从未嫌弃过你,你为什么要自己找不快活?”
曾不悔只得打着哈哈:“没事了,我随口说着玩的,小檀你不要当真。”
“喔...”少女转而一笑,“不过...要是有一天阿悔哥哥真的出远门了,小檀一定会在曾家村等着阿悔哥哥回来!”
“傻丫头...”曾不悔揉了揉少女的发顶,心中暖意荡漾。
——傻丫头,不闯一番功名,如何能向周伯伯讨你做媳妇呢?
......
男人收拾着行囊,身后一众车队各自忙碌,整装待发。
曾不悔托腮坐在草垛上,看着这来来往往的小厮出神。
男人转头看见他,笑道:“小曾啊,等咱去关外把这些绸缎卖了,就给你买把好剑,再把小檀娘的嫁妆赎回来,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曾不悔眼睛一亮:“真的吗!难为您还记得那时候的玩笑话!周伯伯,您对我可真好!”
男人哈哈一笑道:“傻小子,你说的话,周伯伯都记在这儿呢!”他说罢,指了指脑袋,“这次出关,少则一月,多则半年,倘若年关前我没赶回来,你可要替周伯伯照顾好小檀她娘俩啊......”
“您尽管放心吧!”曾不悔连连点头,“那我就在这里等您!周伯伯,你可不要食言啊!”
“——还有...等您回来,我和小檀的事,还望您...”
男人随即笑骂道:“哈哈哈!臭小子,咱是看着你长大的,还能便宜了别家小子不成?”
马儿打了个响鼻,长鞭落下,随着赶车人一声吆喝,商队乘着朝阳,浩浩荡荡行向天边。
曾不悔冲着那渐行渐远的商队,遥遥喊道:
“周伯伯,早点回来啊!今年冬天,我还想吃您做的长寿面——”
男人骑在马上,跟着回道:
“好咧!”
于是曾不悔坐在桥头,等到春花开了又谢,等到秋叶黄了又落,等到乌云聚了又散,等到桥下的流水变成寒冰。
直到苍河关传来战事,直到征兵的告示贴满村头——
......
直到周家挂上白幡,那曾经生气灵动的采莲蓬的少女披上麻衣,再也不会唱什么折尽桃花,春心正好。
“苍河之花,盛放于野。
汝目所见,何以相争?
凛凛之花,独绽其华。
汝目所见,何以难谅?
雨失其寒,天失其碧。
春华凋零,汝心何感?
苍河之花,盛放于野。
吾欲问汝,何以相残?”
少女撑着棹,唱着哀歌,似是在一夜之间长大。
“小檀,原来你在这里......”
曾不悔寻遍整个村子,终于在河边远远望见少女。
“周伯母还好么?”
少女默然摇头:“娘还是吃不下饭,整日念叨着当初就不该让爹爹去那么远的地方,已经过去几年,她这癔症,却还是不见好......不悔哥哥,听说越州城就要开战了,你也会离开这里么?”
“我......”曾不悔未曾告诉她,他正是抱着告别之意而来。早些时候他已在名册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姓。想必明天太阳升起之时,他便要告别这片土地。
他想建功立业,更想为周伯伯报仇!
“——小檀,倘若我走了,你会等我么?”
少女沉默半晌,说道:“如果阿悔哥哥也走了,小檀永远不会原谅阿悔哥哥...”
这素来温婉柔顺的少女却在此时爆发出骇人的锋锐,令曾不悔几乎不敢直视她的面容。
他隐隐觉得异样,只是这异样却在少女接下来的话语中再度消弥。
“阿悔哥哥,你去向我娘提亲吧!小檀要嫁给阿悔哥哥,这样,阿悔哥哥就能一辈子留在小檀身边了!”
怀中温香软玉,曾不悔却怔愣不已。似是命运在此有了分岔口,另一种可能正在酝酿。曾不悔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错觉,仿佛只要留在这,比什么都好。
就像周伯伯,倘若当初不去做那布匹生意,就不会死于异乡,更不至于连尸骨都回不来。
就像那染血的嫁衣,就像惨死的父老乡亲,就像长埋沙场的那些弟兄,就像死在他手中的那些亡魂......
——倘若一切都有的选......
曾不悔皱了皱眉,似是对这些在方才一瞬涌入脑海的画面感到陌生。
——奇怪...那是什么?
曾不悔头一回觉得有些恐惧。
“小檀...我答应你。”
他一把回抱那尚且伤怀的少女,借此抚平心中的微妙涟漪。
“这一次,我哪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