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大哥,我们以后就跟着你混了!”
“头儿,跟着你,弟兄们死而无憾!”
“大人,不能守了,还是弃城撤退吧!”
“曾大哥…你永远是我们的好兄弟!来生若是有缘,我们还要做好兄弟!”
“大人,我们...先走一步了......黄泉路上,可要迟些再见!”
“带大人先走!我等死守不退!”
鲜血,屠戮,尸山,沙海,死城。
曾不悔茫然地站在城头,看着这本该不属于他的记忆。
“我不走,我不能做逃兵!”
他犹然与身旁的士卒拉扯。
“头儿,你要活下去!我们从未怨过你,你要替我们好好活下去!”
“大人的...恩情,我等来世再来偿还!”
......
“不!”
曾不悔猛地坐起来,冷汗涔涔之际,他恍然想起这只是一场噩梦。
可那梦境如此真实,宛如亲历。
“相公,怎么了?”一旁美妇与他掌心交握,柔柔问道。
曾不悔轻轻摇头:“没...做了一个噩梦。”
“许是今日见了血,吓着了吧?”美妇温声一笑,宽慰道,“怀着身孕便是如此,记得那时候檀儿生产之时,也流了不少血,所幸都是值得的。”
曾不悔心中温暖,不由回握住美妇柔荑:“檀儿辛苦了。我无事,只是今日听闻西边又打仗了,许是梦里也睡不踏实。”
“打仗?”美妇黛眉微蹙,不由问道,“相公,你说...人为什么要打仗?”
曾不悔愣了愣,只答道:“许是因为仇恨,许是因为王命如此。”
“那位玉小娘子,因为打仗而丧夫,她的丈夫与西夷并无仇怨。如今家道中落,又险些丧子,而他的孩子却与西夷结了仇怨。相公,既然打仗会死人,也会害得很多人家庭破灭,他们又为何非要打仗呢?”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分明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事,兴许那些人都是痴傻的,明明知道会命丧沙场,却还是想去建功立业...不过,这本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该考虑的问题...”曾不悔摇头道,“小檀,你切安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和孩子,还有爹娘他们,我们一家人,都会好好的。
美妇粲然一笑,点头道:“相公的话,我自然信的。”
曾不悔笑道:“等到来年赚了钱,我们就将爹娘也接来城里,日子会越来越好,到时候我们再生个大胖小子,给这小家伙做个伴!”
“不知羞...”美妇登时佯怒道。
曾不悔揽过爱妻,按下心头不安,也并未提起今日遇上的那桩怪事,那名叫羽的女子,她唱的歌谣,还有那诡异的“仙草”。
“相公,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怀中美人似是有所察觉,握住曾不悔的手,十指相扣,紧紧连结。
曾不悔努力将这些尽数忘去,如今的生活,正是他所梦寐以求的,他又怎能再添烦忧?
只是不知为何,那小沙弥的身影却总是于他心底挥之不去。
他叫什么来着?
道...光?
曾不悔倏然想起这个名字。
道光...道光...
“我似乎...是来找他的?”
可他想了许久,却总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对方。
“他是谁?我为何要找他?”
于是曾不悔又沉沉入睡,这一次,梦里没有尸山血海,没有刀光剑影,只有无穷无尽的田埂与芦花,与悠悠飘荡的渔歌。
这一次,却是酣眠。
......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女子唱着歌谣,摇摇晃晃行在歧路,似是永远没有尽头。
从小她便知道,她的娘亲与常人不同,她是众人眼中的领袖,更是桃花寨每个人的精神支撑。倘若没了娘亲,这座深山中藏着的所有人都会因官兵征讨而死,亦或是因逞凶斗狠而亡。唯有她的娘亲,那个名为秋娘子的女人,日日夜夜尽心竭力地维系着这一切。
比之桃花寨的每个人,她对娘亲有着近乎狂热的崇拜。
可娘亲也时常说,选择爹爹,并非因为存有私心,而是桃花寨更需要一个男人来做领袖。
男人?
为何是男人?
年幼的她尚且不明白,娘亲如此雄才伟略,那鲜有谋面的爹爹无论从哪一点看都比不上娘亲,又为何非他不可呢?
那时娘亲摸着她的头,只是笑着说道:“羽儿,你不知晓,在这个世上,并非谁更有才华,谁便能担当重任。有些时候,人要学会藏锋,这样才不会吃苦。”
她仍旧不明白,为了这样的理由,娘亲就要抛下她与小弟,去往另一个世界?
就为了...这样一无是处的爹爹?
“羽儿,你爹爹病还未好,翎儿又不晓事,娘亲也只能与你说说知心话了。羽儿,娘亲不属于这片土地,终有一日,娘亲也还是会离开你们。娘亲终究放不下这片桃源中的百姓,他们都曾有自己的家业,却迫于乱世,背井离乡,隐居于此。娘亲也知道,你爹爹的心并不此,也不甘于此。但倘若娘亲能以死将他系于此处,想来桃花寨得他庇护,也会安然无恙。”
“死并不可怕,在遥远的未来,我们都会重逢。羽儿,娘亲这一生都在与人讨公道,梦想着在此处开辟一个人间乐土。唯一一次私心,就是算计了你们的爹爹。羽儿,娘亲知道你最是坚强,从今以后,你也要好好照看你爹爹与翎儿,好么?”
她并没有答应娘亲,在最后的最后,娘亲用自己的死为这片土地的百姓换来一个长存的可能。
而自己,却选择和那个陌生的盲眼书生离去。
——她要离开这里。
——去哪儿都好,她一定要寻找另一种可能。
一种...不必牺牲性命便能换取人间净土的可能。
哪怕被辗转卖给了人贩子,哪怕被教坊的姑婆打骂,哪怕是那自诩天命的秋家人找上门来。
“你叫莫羽?”那不可一世的男人打量着她。
她内心平静,即便在前一刻,她还眼睁睁地看着那来人将此处所有人斩杀殆尽。
她知道,不论她沦落何处,终究会有人找到她,因为她是娘亲的血脉。就像娘亲赴死前曾说的那样,每一个秋家人,无论逃到哪里,都躲不过命运的掌控。
而那所谓“命运”,正是来自南海秋氏。
男人细细擦了擦刀,刀上血迹不多。这男人出手极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些人连哀嚎都不曾发出,便尽数倒绝。
——足以与爹爹的剑术比肩。
“我叫秋羽,仲秋的秋。”她倔强地答道。
男人似是笑了笑,却说道:“秋羽,这名字太冷了些。”
她不答话,这男人似是有与生俱来的威压,令她不由地信服。
“听说你会唱曲儿...”
她闻言一怔,微微点头。
“秋水不可涉,美人安得从。眷彼芙蓉花,盈盈秋水中。”
男人沉吟半晌,于是笑道:
“从今日起,你就叫秋盈盈。”
“你将成为这中州最美艳的花魁,天底下的男儿都会对你趋之若鹜。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在最合适的时机,为永昭添上一把火,将这片土地虚伪的繁华一举烧尽。”
“到那时候,南海秋氏,会给你想要的答案。”男人感叹道,“吾等久别故土,也是该归来了...”
秋盈盈。
这就是她的新名字。
她很喜欢。
——他与爹爹不一样。
“你相信,这世上有离尘净土么?”男人离开前,忽然问道。
她摇了摇头。世上断然没有什么离尘净土,有的只是娘亲极力维持的虚假的平和与安定。但总有一日,王朝的铁骑依旧会踏破那片桃花源。即便是天下排行第七的啼血剑,也终究救不了所有人。
于是男人笑了,笑得随和:
“你真是天生的秋家人,不像你的弟弟,多病而无用。”
她怔了怔,原来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查到了所有,就连小弟也......
“所谓王道乐土,不过当权者自欺以欺人,愚昧世人的谎言。”
“而此等窃国鼠辈,便由吾等秋氏遗民尽数斩绝。”
她跪在地上,久久不敢抬首,生怕亵渎这位心中如神只一般的男人。
秋家之主。
那是她得见这个男人的第一面,却也是唯一一面。
秋盈盈终于想起了一切,而在前一刻,她手中还握着那血红色的花枝。
——她是秋家之人,奉承天道,本不需要这虚无缥缈的外物去求那所谓的“长生之道”。
家主曾说,只有弱者,才会贪生畏死,妄想寿与天齐。而那永昭的皇帝,正是如可怜虫一般的弱者。
秋盈盈猛地将那花枝丢弃。
她是秋盈盈,不是羽。
眼前一个小和尚正笑吟吟地冲她指着前路,在这交相辉映的镜壁之上,烛台明灭,灯盏辉辉,纷纷映出无数个她来。
而她是秋盈盈,也只能是秋盈盈,是秋家在中州埋下的第一颗变子。
她想,她已经找到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