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 朱佑樘并不知晓, 朱见深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 尤其在他喝了无数名贵『药』材熬制的珍品秘方汤『药』,却只能短时间内补益元气的时候。皇帝陛下终于察觉,他的躯壳已经是千疮百孔,就像一艘腐朽破旧的宝船航行在风浪滔天的海洋上,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散架沉入海底。
若是太医敢说实话,一定会告诉他, 常年服食丹『药』与那些来路不明的小『药』丸, 不知不觉间早已摧毁了他的身体。可太医不敢, 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喝完汤『药』之后, 还不忘服食李孜省李侍郎进献上来的丹『药』。因为只有丹『药』才能在瞬间让他觉得自己恢复了气力, 脸上的气『色』也恢复红润,让他彻底遗忘身体内部的隐痛。
病情不断反复,每一天都是煎熬, 每一天都仿佛距离死亡更近一些。
朱见深并不是不曾恐惧过死亡的降临,也并不是不曾嫉妒过青春年少的太子。可仅仅只是恐惧与嫉妒,依然无法挽回他的生命力。他也曾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害怕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刻转眼就会到来。可不好好休息,只会让他的神智更混沌, 浑身更加虚弱无力。
许是察觉了皇帝陛下的诸般念头,萧敬悄悄地去了安喜宫一趟,带回了万贵妃常把玩的物件。睹物思人之下, 只要想到死了便能去地下陪伴爱妃,朱见深竟然渐渐地忘却了恐惧。没几天,乾清宫内就几乎处处留下了万贵妃的痕迹——她把玩的物件,她常穿戴的首饰与衣物,她供奉的佛菩萨像,以及她的牌位。
侍疾的后妃们刚开始还有些惊讶,甚至觉得恐惧,后来便已是渐渐麻木了。她们本以为,万贵妃薨逝后,怎么也该轮到她们彼此争宠,胜利者便可肆意享受一番宠妃过的日子了。却没想到,万贵妃就算是死了,也依旧是阴魂不散,牢牢地霸占着皇帝陛下不肯放手。
她们还能怎么样呢?没有“宠”可争,皇帝陛下的身体看着也像是很难彻底好转了,那便无须再争了。好歹寻着合适的时机给自己留下一个孩儿,也算是为日后漫长孤寂的生活留下些念想罢。
王皇后对这一切视如不见,依旧是定时定点地领着张清皎过来侍疾,到了时候便毫不留恋地离开。察觉张清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那些万贵妃之物,她轻轻一笑,低声道:“好孩子,记住,她已经死了,这些都是虚的。唯有活着的人所掌握的,才是最实在的。”
张清皎微微颔首:“母后放心,儿臣明白。”是啊,帝皇的宠爱与思念,对于已经死去的万贵妃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在活着的时候,她没有成为皇后,诞育的皇子没能活下来,死后便是得到再多的尊荣,亦是毫无价值。
她确实曾经弄过权,可那是因为受宠从皇帝那里借来的权势,并非她所拥有。这样的权势,极有可能因为失宠而一夕之间化为乌有,其实是极为不稳定的,也无法遗泽家族后辈。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她那样的经历与运道,千百年来也只出过一位万贵妃而已。
前来乾清宫探望皇帝的周太后目睹了这些后,除了愤怒之外只剩下叹息。事到如今,她还能与一个死人过不去么?尽管她认为,皇帝的人生几乎全都被那个宫婢所控制,过得实在是有些窝囊。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那个宫婢,皇帝能不能安安生生活到如今还很难说。所以,她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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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六,五位皇子同时行冠礼。
张清皎在冠礼庆贺宴上,终于又见到了邵宸妃。其实她前些日子就已经结束了思过期,能够出宫自由走动了。只是她以为皇帝祈福为由,又斋戒了半个月,这才走出了永宁宫。此时的她,看起来清瘦得宛如一阵风便能吹起来,带着些许道门仙师的脱俗气质,浅浅微笑的时候更是我见犹怜。
妃嫔们皆围拢起来,给她与张德妃道喜。原本她们二人并没有高低之分,可因着这一次关闭宫门思过,两人的地位似乎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从众人的贺词中便能听得出来,大家显然对张德妃更尊重些:“恭贺德妃娘娘,恭喜宸妃娘娘。”
张德妃笑容晏晏:“不过是提前给他们几个举行冠礼罢了,其他皇子亦是迟早的事。”
“可不是么?便是要道喜,姊妹们也该给几位皇子道喜才是。”邵宸妃抿唇一笑。
“既该给德妃娘娘与宸妃娘娘道喜,也该给几位皇弟道喜。”缓步行来的张清皎笑道。
张德妃热情地把住她的手臂,将她往自己身边带:“既是来给我道喜的,我可不能怠慢了太子妃这位贵客。来,陪我坐会儿罢。”
“天气这般炎热,德妃娘娘若是不嫌弃我体热,自当奉陪。”张清皎道。
邵宸妃望着她们俩亲亲热热的模样,目光仿佛有些远,眼底的情绪就像微风吹起湖面的涟漪,似动非动,似静非静。其实她早就料到了,在她那日刻意提起吴废后之后,她与太子妃之间的关系便注定了不可能再有深交。
眼前的太子妃很是陌生,上一刻似是寻常,下一刻又仿佛规矩不差毫厘的偶人。哪一位才是真正的太子妃,她无法分辨,也觉得不需要分辨。
当然,若太子妃当真已经被女官教成了木头人,太子就算再温柔再体贴,想必也持续不了太久。毕竟,谁会长久地喜爱一座泥雕木塑呢?说不得,以后的宫廷应该会比想象中更热闹。她未必寻不着机会——只要她愿意耐心地等待,足足等上数十年。
“太子妃,有件事,我真是不吐不快。”张德妃倏然压低声音,在张清皎耳畔道。
张清皎挑了挑眉,便听她轻轻哼了一声:“最近五哥儿与六哥儿不知怎地,也私下说起了想去各处偏僻的宫殿里瞧瞧,安乐堂与冷宫都是他们的目标。我知道后,唬了一跳,连敲带打,总算是暂时打消了他们的念头。可若是还有人从中煽动,就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便会瞒着我,悄悄地去闯祸了。”
“德妃娘娘可知道,五弟与六弟是怎么起的心思么?”
“我仔细问了他们好几遍,他们都说是自己的主意,别的什么也不肯说。但好端端的,他们怎么会突然想去安乐堂与冷宫?他们二人一向乖巧,我可一点也不信,这是他们自个儿想出来的主意。”
每一位母亲都觉得自己的孩子很乖巧,事实上,孩子们总有不那么乖巧的时候。张清皎略作思索,脑海里的线索渐渐清晰起来,对于邵宸妃当初莫名的行为也有了更合理的解释——也许,她是害怕她拿着皇七子想去安乐堂一事做文章,或者太子『插』手调查出什么,所以才“先发制人”?
能让一位母亲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唯有保护自己的孩子了。她想保护的,应该也不仅仅只是皇七子。毕竟,他年纪尚小,便是惹得皇帝陛下震怒,也受不着什么惩罚。她要保护的人……
这个年纪的小少年,满脑子都是叛逆与探险。其实,这件事说来说去,并不出格,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可是事关皇帝陛下的好恶,那便严重了。若是惹得皇帝厌弃,他们母子多年来受到的关注与宠爱都会付诸流水,她内心中隐秘的野心也将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了。
宫里人的心思可真是九曲八弯。好心好意送一位『迷』路的孩子回母亲身边,得来的不是感激,而是祸水东引。农夫与蛇,东郭先生与狼,这样的事若是遇得多了,再善良的人也会渐渐磨灭真心,变得与这些人一样自私自利。
“德妃娘娘不妨让信得过的女官或者太监,亲自领着他们去一些尚未修缮的废弃宫殿先探探险?这些天他们正是兴致高涨的时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甩开宫女太监,自己四处去寻偏僻宫殿了。倒不如先平息他们的好奇,等到他们对废弃宫殿不感兴趣之后,再仔细问问缘由也不迟。”
张德妃沉『吟』片刻,颔首道:“还是太子妃有办法。他们如今都倔得很,若是一味压制他们,反倒是容易越发倔强,不肯听我的教导。”说着,她叹了口气,又笑道:“要是太子妃做了母亲,一定是游刃有余。不像我,成天对着这三只皮猴子,有时候简直是不知所措了。”
两人相对而笑,不远处的邵宸妃忽然觉得有些心慌意『乱』,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远处的周太后和王皇后见了,不由得互相看了看:她们很乐见于太子妃与张德妃、邵宸妃交好,这意味着太子与弟弟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和谐。在如今这种情况下,没有比兄友弟恭更令人欣慰的场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天的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