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御座上, 朱见深远远地望着奉天门前正在举行冠礼的场景, 满脸都是慈爱之态。尽管距离如此遥远, 他几乎什么也瞧不见,但他也依然能想象出五个年纪尚幼的儿子身着衮冕的精神劲儿。
立在他下侧的朱佑樘不着痕迹地望着他,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他离得近,一眼便瞧出朱见深如今的模样并不正常。一双眼睛看似聚精会神, 实则眼神有些涣散,面部更涌出了异样的『潮』红之『色』, 鬓角处亦是汗如雨下。显然, 前来参加冠礼之前, 他磕了丹『药』, 而且『药』『性』十分强烈。
明明病情时常反复, 久病迟迟不愈,父皇为何还进食丹『药』?难不成没有太医敢说,丹『药』乃金石之『性』, 时常与汤『药』的『药』『性』相冲么?罢了,他又有何颜面苛责太医呢?司礼监难道不知道么?他如今不也发现了么?可面对眼下疑心病奇重无比的父皇,无论是司礼监的伴伴们或是他,都不敢跪下来叩首进谏。
“咳咳。”倏然,朱见深压制不住喉咙深处的痒意,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他不想引起众人的注意, 握拳抵在口边,遮掩住了自己的异状。不过,这一切都已经落进了朱佑樘的眼中。他忧虑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内心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一个声音道:纵然极有可能被斥责,甚至是引来难以承受的后果,但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就算你心里只认他为君,他是父亲的事实依然无法改变。身为人子,怎么能眼睁睁地见着父亲胡『乱』服食丹『药』,损害自己的身体呢?即便只是臣子,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君父沉『迷』丹『药』之中呢?
另一个声音道:别被心底的感情所『迷』『惑』。明明你很清楚,进谏绝不可能被采纳,反倒只会引发他的震怒,那为何要进谏?你并非不曾进谏,最终得来的不过是怒斥与罚跪罢了;你也并非不曾委婉地关怀他的身体,可得到的只有警惕与疑心。你曾经用过所有办法,试图打动他劝诫他,可从来都没有效果。即使你想阻止他在这种时候进食丹『药』,也必须另想办法。因为单凭你自己,不但没有能力劝他,还会将自己也折进去。
量力而为,尽心则已——这是朱佑樘被封为东宫太子以来,自己『摸』索出的行事准则。没有人教他,也没有人点拨他,他从艰难而又狭窄的生存空间里领悟出了这两个词。若没有它们,他恐怕早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这一件事,也依旧必须按照这两条准则来办理。
从心底来说,他希望劝谏父皇停止服食丹『药』,注重保养身体。因此,此事势在必行,他必须想法设法让他知晓这种时候服食丹『药』有害无益。可同时,他也明白,自己出面毫无意义。必须是一位能够影响父皇的人出言,他或许才愿意听从。
故而,唯一的劝诫人选,只有祖母周太后。
等到冠礼结束,朱见深回了乾清宫等候五位皇子谒见,朱佑樘也转身向着清宁宫而去。只不过,他派出了何鼎去见竹楼先生戴义,烦劳戴义去西宫走一遭。戴义听了何鼎这番话后,银白的眉都皱成了一团。良久,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转身就往西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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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清宁宫后,朱佑樘便换了身皮弁服,与身着大衫的张清皎坐在正殿里,等候几个弟弟过来谒见。按尊亲顺序,朱佑杬等五位皇子应该先去奉先殿祭祀,再拜见周太后、皇帝陛下、皇后、张德妃与邵宸妃,最后才轮到东宫太子与太子妃。
按照他们大婚时的经验,至少也须得等到傍晚时分,皇子们才能来到东宫。于是,朱佑樘侧首望向自家太子妃,轻声问:“先去后头歇一歇?上午西宫行宫宴,你四处应酬,应该也觉得有些累了罢。”
“尚可。”张清皎回道,“倒是殿下,恐怕还不曾用午膳罢。臣妾这便让人传膳。”
朱佑樘确实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了,遂颔首道:“你在宫宴上应该也没有空闲用吃食,陪着我一起用午膳罢。”宫宴上的吃食,都是中看不中吃。虽说如今是盛夏,不比冬天那般,碗里还飘着一层肥腻的浮油,味道却也强不到哪里去。
小夫妻俩亲亲热热地用完膳,相携在正殿廊下散步。足足绕着廊下走了十几圈,两人才回到殿中坐下。张清皎见朱佑樘始终锁着眉头,似是在等待某些消息传回来,便没有告诉他今日自己的发现。那只是一件小事,无须太子殿下分心担忧。
不多时,何鼎低着头过来行礼,凑在朱佑樘耳边说了几句话。朱佑樘眉头略松了松:“祖母的反应如此平淡?不,或许并不是平淡。只是今日是三弟他们的冠礼,她若是震怒,恐怕宫里马上就会传开各种流言。”
“也罢,你先下去罢。竹楼先生那里若是有消息,你便尽快过来禀告。若是没有消息,继续远远地关注乾清宫即可。”三言两语安排完后,朱佑樘就见张清皎垂着眸静静地坐在旁边,仿佛若有所思之态。
他迟疑片刻,觉得此事并不需要告诉太子妃。毕竟,事关父皇的龙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她会跟着担忧。况且,她时常需要去侍疾,若是万一遮掩不住神情,被父皇察觉了异样便不合适了。
“太子妃,难得我们有空闲,手谈一局如何?”
“好啊。不过,上回殿下赢了臣妾两局,这一局可得让臣妾赢回来。”
“说不得你真能赢回去呢?”朱佑樘牵起她的手,来到旁边的次间内。窗前的短榻上摆着棋盘,正等着主人前来大杀四方。不过,两人甚少留在正殿里起居,这张棋盘用得很少。张清皎拈着棋子,颇觉得有几分新鲜之意。
“今儿臣妾的心情不错,许是个好兆头。”
傍晚时分,朱佑杬等五位皇子身着衮冕,终是来到了东宫谒见。朱佑樘望着按年龄站着的弟弟们躬身,整整齐齐地行四拜礼,唇角不由得弯了起来。张清皎亦发现,除了年纪相近的皇四子与皇五子看不出差异之外,剩下的皇弟们都是按高矮排列的。
“一天下来,你们也累了罢?留下来用晚膳如何?”皇兄相邀,皇弟们互相瞧了瞧,自是应了下来。他们的随身太监宫女们立即伺候主子更衣,换回了常服打扮。朱佑樘倒是没换衣衫,张清皎则回了内殿。
朱佑杬等几个平常甚少来清宁宫,对正殿内的摆设很是好奇。朱佑樘带着他们走了一圈,才让他们安坐用膳。用完晚膳,他亲自将弟弟们送出清宁宫,临别的时候语重心长地道:“既然已经行了冠礼,便不再是孩子了。日后,你们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随意行事,莫要让祖母、母后与你们的母亲担忧。”
朱佑杬总觉得他的目光似是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颇有些不自在,回道:“二哥放心罢。”
等到离开清宁宫后,他们便要分道扬镳,分别前往邵宸妃的永宁宫与张德妃的万安宫问安了。朱佑杬扫视着四个弟弟,压低声音道:“以前的那些事,你们就当做从来不曾发生过,都不许再提!懂了么?!”
说罢,他也不等他们回答,领着朱佑棆和朱佑枟转身走了。朱佑槟和朱佑楎直奔万安宫,给张德妃问安后,提起了朱佑樘临别时的叮嘱,却不提朱佑杬之后的那番话。张德妃瞧出他们哥俩似是隐瞒了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揉』着儿子们的脑袋道:“你们太子哥哥『性』情温善,一心替你们着想,殊为难得。往后无论发生何事,只管听他的就是了。”
翌日,周太后驾临乾清宫,正逢朱见深进丹『药』,顿时气恼交加。进了丹『药』浑身飘飘然的朱见深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母子俩遂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谁也无法说服谁,谁也无法原谅谁,双双地气病了。
听说即使病情加重,皇帝也依旧不愿放弃丹『药』,隔三差五就让李孜省进献,病中的周太后泪如雨下。朱佑樘前来探病,她便握着孙儿的手,咬牙切齿道:“若非李孜省之辈巧言令『色』,你父皇又如何会着了他们的道?”
“祖母,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么?”朱佑樘眉头紧锁。
“罢了,罢了。”想起皇帝先前口不择言,指责她的那些话,周太后颇有些心灰意冷,“我是劝不住他了。若非这回争吵起来,我尚且不知,原来他一直都在怨我。怨我当年不肯支持他让万氏当皇后,怨我对万氏横眉竖目,怨我对他不够关心……”
其实,她没有说出口的是——皇帝的怨恨大都源于当年他孤独地被景泰帝关在另外一处宫殿里,身边除了万氏无人相伴。她作为母亲,足足有八年不曾见过儿子。因为被软禁的畏惧和恐慌,也不敢轻易寻人去关心儿子。
可那不是没法子的事么?他们被关在南宫,连衣食住行都须得钱皇后带着她们做针线才能勉强保证生活,哪有余裕去关注被改立为王的长子呢?至少,她知道有孙太后在,长子必定安全无虞,生活也无忧。她又哪里知道,那段日子留给他的,竟然是那样深重的阴影呢?
“祖母,父皇不过是一时情急罢了,必定不是有心的。”朱佑樘劝道。
“……无意也罢,有心也罢,都是他深藏多年的心里话。”周太后苦笑道。
坐在旁边的张清皎倏然想到——也许,皇帝陛下一直都困守在当年,从未真正长大过。故而,他依恋万贵妃,失去万贵妃便失去了安全感;故而,他对太子殿下凉薄,因为他刚开始从未将自己当成过一位父亲;故而,他随『性』妄为又从未坚持到底,因为他骨子里其实并不是一个成年男子,没有韧『性』。
作者有话要说: 宪宗:qaq,其实我一直都是个需要关爱的宝宝
英宗:冷漠脸
孝宗:冷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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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阴影什么的,对一个人的一生影响很大的
ps.我最近好像一直在犯懒,勤奋了两天后……
好吧,我努力继续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