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着急,您先看看这个。”霍雁行从袋子里取出一本相册,“知道您还病着,我找人先搜罗了一些四十五团的老照片。”
他把相册轻轻放进倪女士怀中:“住院这段时间,先从照片找找感觉,看有没有什么风景或者人是熟悉的。”
“照片……”倪女士伸出至今还有些僵硬的手,摩挲着相册封面,看上去竟是不敢翻启。
姜南知道,这是一次又一次的希望接着失望,对老太太造成了心理阴影。她同霍雁行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两三分钟后,相册终于被翻开了。
簇新的塑料膜下,覆着一张张泛黄的黑白旧照,有些已经褪色,边缘微微卷起。倪女士的手指一张张抚摸过去,眼神先是兴奋的闪亮,继而渐渐变得恍惚,仿佛被这些照片带入了遥远的回忆。
说实话,从姜南这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些旧照片上的风景也好,人物也好,都同之前见过的旧照片差不多。
背景要么是广袤无垠的戈壁沙漠,要么是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风沙、白杨、地窝子、土坯房、拖拉机……无论在田间劳作,在胡杨林边合影,还是在礼堂前唱歌,姑娘小伙的打扮总是朴素的,面貌总是精神的,眼神总是坚定的。
看着倪女士一张张照片认真端详的模样,她很担心老太太会又一次失望。
突然,床头的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尖鸣,姜南蓦然惊起,下意识就要冲出去找护士。却听见倪女士充满喜悦的喊声:“是小宁波呀!”
她的指甲掐着一张照片:“格个是阿拉连队的小宁波呀!不让用红柳枝,伊就拿骆驼刺编草帽……”
照片上是夯土垒成的土砖窑,几个身穿汗衫背心的小伙子拄着坎土曼,对镜头扬着灿烂的笑脸。其中一人个头不高,头上顶着的与其说草帽,不如说是个乱七八糟勉强遮荫的大草圈。
姜南帮她把照片从塑料膜里抽出来,照片背后只有寥寥两行字:一九六六年六月,五场六连。
“四十五团合并了三个农场,分别是前进五场、六场和八场。”霍雁行解释说,“一九六六年七月,有一批浙江支边青年编入五场六连。这是那本《三师发展简史》上记录的。”
他示意她们把相册翻到最后,那里夹着几页纸。上面密密麻麻却工整的笔记,是他摘抄的与四十五团有关的全部记录。
“如果确认是您的老战友,我们接下来就可以顺着这条线往下查。”
“不会错的。”倪女士浮肿的眼皮下渗出眼泪,“就刚才,一看见照片上这个人呀,好像听见他在唤我上海阿姐。”
“好。”霍雁行允诺道,“我这次回去,一定帮你找到他,或是他的后人。”
有了新的盼头,倪女士的治疗态度积极了许多,也不再闹着立刻出院。
她每天都会翻看那本相册,时不时从熟悉的景物中想起一些零碎的回忆。有时是一段旋律,有时是一句玩笑话,甚至是一个模糊的背影。
姜南咨询过医生,知道这些回忆未必完全真实,很可能是老太太出于渴望,一重又一重的记忆错构。
霍雁行那边倒是陆续有好消息传来,先是在图木舒克市找到了“小宁波”的儿子,接着是四十五团还有老职工记得,小时候有个上海来的倪老师,唱歌很好听,“上海鸭子呱呱叫”。
又一次复诊后,得到医生的批准:“可以外出旅行,但千万不能劳累,不能受刺激,不能上高海拔地段。”
“不会不会,我们只是去南疆。”倪女士笑眯眯地点头,表示自己会严格遵照医嘱,“我会把身体养得好好的。马上就要找到我的古丽啦,哪能让她担心。”
为了避开高海拔地段,这次小房车不能再走库车公路。姜南同霍雁行商量了几天,总算敲定了一条虽然要绕路,但平稳安全的路线。
即将启程去南疆前,姜南陪着倪女士又回到了薰衣草田边。她们带着礼物,想向徐姐和阿卜杜拉大叔们告别。
徐姐不在小店,帮忙看店的小巴郎看见倪女士,笑嘻嘻扑过来:“阿帕!”
他穿上走路会发光还会叫的新鞋子,快活得不得了。又挺起小胸脯朝两人炫耀,这些天徐姐都不来店里,他就是最大的“老板”。
姜南逗他:“这么威风?老板你可不要算错账呀。”
小巴郎从柜台上拿起正在写的暑假作业,哗啦啦翻给他们看:“看见没有,都做完了,我的数学好得很!”
瘪了瘪嘴还有些委屈:“可惜客人都不来,不晓得我有多厉害。”
姜南微微皱眉,从孩子天真的话语里,捕捉到一些不同寻常。
稍后她们去了精油工坊。眼下第三波薰衣草花收割完毕,本该忙碌的工坊却安安静静,铜炉底下看不见火焰。年轻的工人都不在,只剩阿卜杜拉大叔守在门口,一脸寂寞地抽着莫合烟。
“这可不是该休息的时候,阿达西。”倪女士也坐下来,把告别礼物递给阿卜杜拉大叔,“是生意上有麻烦了?”
收到一整条的“雪莲”烟,阿卜杜拉笑着致谢,笑过之后,眼神又黯淡下来:“今年不知道为啥,前一阵子,精油和其他东西突然就卖不动嘞。徐老板在网上开的店也没生意。”
去民宿的路上,姜南同倪女士交换了意见。
她们都帮忙看过店,知道阿孜古丽的精油和香薰产品物美价廉,又有“希望之花”的吉祥含义,很吸引过往游客。现在还不到九月,来伊犁旅游的热潮并未褪去,按说不可能生意惨淡成这样。
“小徐报喜不报忧,来医院看我这么多回,一句都没提过。我看,怕是有大麻烦。”倪女士说,“实在不行,我们晚几天再走。”
姜南诧异地看向她。
“多留两天,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徐女士说,“小徐那孩子帮了我们不少,阿达西有难的时候,可不能一走了之。
姜南点点头,嘴角微弯:“好巧,我们想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