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怪我没想起来。”霍雁行说,“兵团的各师各团,这几十年都有多次改编、合并、撤销,番号也会随之整改。”
位于南疆的农三师,成立于一九六六年,最初有十三个农牧团场。一九六九年四月,农场中的前进一场至九场,被重新编为六十一团至六十九团。同年七月,团场编号再次调整,又变成了四十一团至四十六团。
这段历史,记载于内部资料《三师发展简史》。现在被霍雁行复印下来,交到了姜南手中。
“是这样吗……徐阿婆和那些老同志居然都不知道。”姜南又是惊喜,又是疑惑。
在六十五团查无倪爱莲此人后,她就联络了徐英华,又向远在221团的程专家和老知青们问询,是否还有其他的六十五团。热心网友们也有不少疆二代、疆三代或上海知青后人,对这个问题的答复都是不可能,兵团的番号就是从一师第一团这样依次排序,不会重复。
“因为那次番号调整的时间特别短,现在三师的老人都没几个记得。以当年的通讯效率,很可能其他地方根本还没收到消息,就已经变成四字头。”霍雁行说。
至于他能意识到,完全是一个巧合。
“小时候淘气,兄弟几个把连部废弃的小学当基地。每人偷家里一点吃食带着,牛羊肉、馕、奶酪、西瓜什么的,在那里烤肉吃。柴火就捡破烂的桌腿、栏杆来烧。有一回翻到块招牌,上面写着六十二团一连完小,大家还觉得纳闷,我们明明是四十二团。”
那时候的霍雁行才八九岁,俨然已是“霍队”。他很笃定地告诉小兄弟们,这肯定是当初学校制作招牌时,把四十二弄错成六十二了。招牌上刷的油漆还这么干净,一看就是做好了没怎么用过。
小兄弟们都很信服,哈哈大笑说“瘸子李”成天逮我们的错,原来他自己也会搞错。
瘸子李是他们的小学校长,以严厉着称,娃娃们对他又敬又怕。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能笑话他,于是传来传去,最后传成了“瘸子李做数学题,六十二算成四十二。”
“那一回被我爸按在凳子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顿皮带。想不长记性都难。”霍雁行微笑道。
也就是那时候,他从还健在的爷爷口中得到了正确答案:“几十年前,我们团当过一段时间的六十二团,后来改成四十二,其他几个团都是这样。”
“上次你提到六十五团,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农四师在五四年就成立了,到六十六年已经是个成熟的兵团,不太可能缺少人手要从一师借调。后来看你们一直卡在这里,突然就想起小时候挨的皮带。”
说话间,他已经帮姜南晒好衣服和被单,把医院的铁皮盆端在了自己手里。
“谢谢。”姜南抱着晒好的衣服,只觉得被暖洋洋的太阳味道包围,脚步不自觉轻快起来,“农三师是一九六六年成立,老太太抽调过去很合理。照片上的姑娘穿的是裙子,也符合四月到七月这段时间。”
霍雁行补充道:“六九年之前用的是前进几场,同其他师有重合。对兵团人来说,这算是第一次真正拥有番号。”
“因为更接近部队番号?”
“对。”
“所以这在当时算是一件值得纪念的大事……”姜南若有所思,“所以才特地在场部拍了照片,还寄给了远方的朋友留念。”
“我也是这样推测的。”霍雁行说,“六十五……现在的四十五团,离我们四十二团不算远,来之前,已经找我父亲的老战友打听过。”
因为不是本人,无法直接查询档案。但可以确定的是,一九六六年五月和七月,新成立的农三师四十五团,都有来自上海的支边青年加入。
“南疆的条件比北疆艰苦,很多兵团老人已经回到内地,或者搬去了师部所在的图木舒克市。不过只要多打听,一定能找到更多线索。”
霍雁行深深地望向她:“你放心。”
这又轻又沉的三个字拂过耳畔,姜南心尖微颤。抬起眼,正撞进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八月的阳光穿过树荫,在他眉骨上方投下细碎的金斑,晃动的光晕如流沙般诱人深陷。
铁皮盆沿凝结的水珠滴落在她脚边,似乎在提醒他们似乎挨得太近了。
“辛苦你了。”姜南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飘,视线落在男人敞开的领口上。那里除了黄沙,还沾着一些莹白的颗粒,是汗水在高温下反复沁透又凝结的盐花。
从雪豹的老家喀什地区到这里,将近两千公里的距离。这个说“跟车顺路”的家伙,到底赶了多久的路?
霍雁行忽然屈指,朝她怀中的衬衣弹了下:“要起褶子了。”
姜南慌忙把手放松,同时下意识眨了眨眼睛,睫毛扫过不知何时蓄满的泪水。
“不好意思,眼睛突然进了沙子。”她掩饰地笑笑。
正要抬手拭泪,却听见霍雁行说:“别动。”
一张蓝格手帕覆上她的眼睛,带着干燥的大漠气息。
棉布上还残留着一点温度,小心翼翼触碰眼睑。指节蹭过眼尾的触感比夜风还要轻,却在皮肤上燎起细小的火星。
温热的呼吸拂过姜南额前碎发,同她的呼吸交错在一起。刹那间,人来人去的医院走廊变得安静空寂,耳膜里只鼓动着剧烈的心跳。
“好了。”霍雁行退开半步。
阳光忽然变得刺目。姜南透过朦胧水光望去,男人耳尖泛着可疑的红,像藏在暮色中的雅丹。
他们走进病房时,倪女士正斜靠在床头,对着窗棂上的树影发呆。见到霍雁行进来,脸上才有了笑意。
为了避免老太太情绪激动,本来就岌岌可危的脑血管再出问题,姜南尽可能把话说得委婉。哪知才提出“四十五团”,就被倪女士攥住了手腕。
“南疆,对,跳的就是南疆赛乃姆呀!”浑浊的瞳孔迸出奇异光彩,“走,回南疆!现在就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