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一天,倪女士让姜南陪她去一趟阿依库勒村。
姜南这才想起,阿依库勒村那位海力帕大爷,至今还在赌气闭店。
最近吕珠珠来找她商量办摄影展的事,时常唉声叹气,抱怨海大爷顽固不化。连扶持开店的合约都制约不了,老爷子说了,大不了把房子和地卖了赔钱,总之手艺和孙女是不能被外族人偷走的。
之前倪女士帮忙做思想工作,同海力帕大爷吵了一架。这回直接登门,姜南不敢想象那画面,想了想,带上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她们到时,海力帕大爷又在棒打鸳鸯,把
一见她们,海力帕大爷果然没有好脸色:“不用同我说话,说什么我都不听。你们的人来了多少趟,同样的话已经听得我耳朵长茧子。”
“那你就用眼睛看。”倪女士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两座坟茔,“这是我的爱人和女儿。我的爱人叫阿米尔,是塔吉克护边员。五十年前,我们只能偷偷在一起……”
讲完自己的故事,老太太说:“时代变了,老故事不该再重复,你说对不对?”
海力帕大爷沉默了很久,久到姜南以为他又要发怒。终于,他缓缓站起身,走向院里那架葡萄树,伸手抚摸粗壮的葡萄藤。
“这棵葡萄是我的波瓦种下的。”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他总说,葡萄根扎得深,才能长出最甜的果子。”
他发出长长的叹息:“我真害怕……怕我们的传统会消失,怕孩子们忘记自己是谁。”
姜南适时地将笔记本电脑转向海力帕大爷:“大爷,您再看看这些。”
屏幕上是一张色彩鲜艳的照片,一对夫妻在厨房里忙碌。男人带着维族花帽,正在教他的汉族妻子拉条子。两人相视而笑,眼中满是爱意。
“这是艾山和李文,他们在喀什开了家餐馆,生意红火。”姜南解说道,又滑动到下一组照片,“这是维吾尔族的阿萨别克和回族的马强,他们在图木舒克一起经营修车行;这是阿克苏的老干部徐英华,和她的维族儿子女儿……”
海力帕大爷盯着屏幕,眉头紧锁,但没有移开视线。
姜南继续展示着更多案例:不同民族通婚的家庭、跨民族合作的生意伙伴、混血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脸……
“我记得维吾尔这个词,就是团结、联合、协助的意思,就像葡萄一样,果实紧紧地挨在一起。”姜南说,“你看这些照片里的人,不正是这种体现?”
“古丽夏曼是个聪明姑娘,她挑选的男人真有那么差劲?”倪女士问,“抛开民族不说,你问问自己。”
“那个汉族小子。”海力帕大爷不是很情愿地说,“聪明,手巧,脾气也好,比村里许多巴郎子都强。但是……”
“让更多的人了解、喜爱柳编不好吗?”姜南说,“手艺的灵魂不会变,只要传承的人是真心热爱。你要看涨潮在病床上画设计图吗?我找找……”
“不看不看!”海力帕大爷别过脸,“你们的话太多让我头疼,我需要时间想一想。”
十天后,地区博物馆的三号展厅人头攒动,一场个人摄影展迎来了第一波观众。
展厅入口有一张巨幅照片——带着艾德莱斯绸头巾的倪女士正在教一群孩子唱歌,阳光透过她银白的发丝,在孩子们笑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照片上角印着这场摄影展览的主题——“寻找古丽”。
姜南站在展厅角落里,手指有些紧张地摩挲着相机背带。她听见来来往往的观众低声议论:“寻找古丽?古丽是哪个?”“古丽不是姑娘的名字吗?这些照片上什么人都有。”
的确是什么人都有。
建筑工地灯火通明,手脚架上无法分辨性别的身形;晨光洒照葡萄园里,摘取枯枝的苗条背影;一拳捶得哈密瓜甜汁飞溅的拳头;满是皱纹,紧握坎土曼的双手;雪山上,飞舞的红头巾如不熄的火焰;棉田里,午睡的拾花女工似做着美梦……
每一张照片,都是寻找古丽的旅途见证,是她在途中收藏的最好风光。
“哎,我就说这个名字取得太内涵。”吕珠珠挤过人群,气喘吁吁趴到姜南肩头,“你要不要去解说两句,到底谁是古丽?”
姜南摇摇头:“我想说的,已经都在照片里了。”
古丽是花,是这片土地上所有绽放的生命。古丽无处不在,她在田间劳作的妇女手上,在工地建设者的安全帽下,在学校老师的粉笔灰里,在历代援疆人的前仆后继的奋斗中……
她正想同吕珠珠解释,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熟悉的身影——海力帕大爷被古丽夏曼和他痛恨的“骗子”搀扶着走进展厅。
“丫头。”海力帕大爷走到姜南面前,“下个月第一个礼拜日,来家里吃宴席。”
姜南睁圆了眼睛,吕珠珠已经惊诧出声:“婚宴?这么快你就想通啦?”
“什么婚宴!”海力帕大爷打断道,“订婚!三年内不准结婚,要看看这家伙是不是真心。”
姜南笑着朝古丽夏曼眨眨眼。
“还不是被你们说得耳朵痛。”海里帕大爷生气瞪眼,嘴角却上扬,“丫头你得答应我,订婚仪式多拍点照片,要像这些一样好看的。
展览接近尾声时,霍雁行匆匆赶到:“抱歉,路上耽误了。”
倪女士不赞同地朝他摇头:“一朵花都没有,我还提醒过你……”
姜南正想说自己并不想抱一束花出现在人群里,那太傻了。手中忽然被塞了一样东西,硬硬的,带着还未退散的温热。
“花会谢,这个不会。”霍雁行说。
姜南看着掌心里的鹅卵石,上面刻了几朵……应该是玫瑰花?有点丑,但永恒不灭。
于是她笑纳了,挽住倪女士朝前走。霍雁行默默跟着,不紧不慢。
他们和看完展览的观众一起走向出口。在这里,会看见两段话。
左边是一张照片,山脊上刻痕鲜红的界碑,和它后方剪影般两座坟茔。下方是一段是马克思《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的摘录:
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右边是拍摄者亲笔的结束语:在寻找古丽的旅途中,我终于找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