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朝垂着眼,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抬眼先看了一眼祝余,又看向陆卿。
陆卿微微点了点头,陆朝这才缓缓叹了一口气。
“我本无意相争。”他的语气里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涌动,“母亲临终前曾对我说,父亲一路披荆斩棘,好不容易才坐上了天下共主的位子。
做父亲的儿子,既不能太愚钝,又不能太精明,可以有治天下之大才,却不可有坐天下之野心。
母亲还说,当初的混战让天下百姓吃尽了苦头,多少无辜的人因为连年战乱丢了性命,以后若是父亲有意扶持我,希望我能有朝一日做个明君。
但若父亲属意其他皇子,我也不要为了一己私欲去争,韬光养晦,独善其身,对自己,对黎民苍生都是一件善事。”
陆卿嗤地笑了出来,眼神却愈发冷下来:“这话你同我说过不止一次两次。
我倒是有些好奇,当初我的族人究竟争了什么,落了个灭门的结局。
而我这些年来又争了什么,何以就成了他人的眼中钉?
在我的喜宴上,有人意图陷害我意图毒害陆嶂。
今天曹大将军寿宴当日,又有人以他侄儿做局。
下一次呢?你猜局中人会是谁?是陆嶂,还是你?
陛下至今不肯立太子,却对私下里的争权夺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下去,天下必乱,这已经是定数了。
到那个时候,你觉得谁会容得下你这个皇后生的嫡长子独善其身?”
陆朝面无表情地看着眼中已经隐隐有了些恼意的陆卿,忽而轻笑出来:“你师父当年要你淡然处事,戒急戒躁,看来你的功夫还是不到家。
母亲临终前还有一句话,我倒是不曾对你说过。
她说,人心险于山川,若这天下要落入暴戾恣睢之徒手中,可以为人为己,拼尽全力,与之一争。”
陆卿微微愣了一下,陆朝的母亲王皇后是锦帝的发妻,在锦帝还未登上帝位便与他结为连理。
陆卿最小的时候便是被抚养在王皇后身边,印象中这是一个极其慈爱的女人,但是身子骨却不大硬朗,生下陆朝之后更是常年卧床休养,她的寝宫中永远弥漫着一股子苦涩的药味儿。
陆卿也是在那个时候被移到别的嫔妃宫中抚养,在辗转换了几处之后出了一档子事,锦帝便派人将他送去山青观,让他带发修行,为王皇后,也为当时天下的旱情祈福。
从此陆卿便再没有回过宫中,再之后便是听闻了王皇后崩了。
此前陆朝说过,王皇后生前叮嘱他独善其身,不要为了私利去争天下,这倒是符合陆卿印象中的王皇后善良的性子。
可是他没有想到,在临终前,她竟然对陆朝还有最后那一番交代,一瞬间竟然让他有些怅然,不知这位可敬的长辈在人生最后的几年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陆朝见陆卿面色复杂,知道他是被勾起了一些往事,只是眼下可不是一个适合伤怀的好时候,他便清了清嗓子,又对陆卿说:“你之前在从州的见闻,我都已知晓。
不论是荒废农田远走他乡种植花草做染料,还是有人以炽玉冒充朱砂故意卖给香料商,种种迹象都说明有人想要这天下乱。
我本以为鄢国公手眼通天,能助陆嶂日后坐稳江山,千秋万代,没想到他精明了一辈子,也照样被闭目塞听,让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多猫腻来。”
“赵弼助陆嶂坐稳江山?”陆卿嘲讽地笑了笑,“你是不是忘了那个时时如同影子一样跟在陆嶂身后的赵伯策了?
归根结底,赵伯策才是赵弼的嫡孙,是赵家人,那厮手腕虽然并不高明,野心却是不小。
只怕真有那么一天,陆嶂那个糊里糊涂的,屁股还没有在龙椅上坐热,就要被那祖孙两个掀倒在地了。”
祝余在一旁默默吃东西,脑子里拼命消化着陆卿和陆朝两个人对话中巨大的信息。
她虽然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瞒过所有人的耳目,关系如此亲密的,但方才他们提到的那个赵伯策,她倒是有些印象。
白日里在曹天保的辅国大将军府,那人的确就跟在陆嶂身后,端着一派堂皇,一脸的倨傲,亦步亦趋走在陆嶂的身边,就好像周遭那些对陆嶂的奉承和恭敬都是给他的一样。
那人的举止做派,狐假虎威又野心勃勃,的确不大让人喜欢。
陆朝很显然也并不喜欢那个赵伯策,听了陆卿的话,微微一笑,又缓缓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避无可避,唯有以身入局,反客为主了。
只是他们势力庞大,盘根错节,仅凭你我,有几成胜算?”
陆卿听他终于想通了,眉头也舒展开,轻蔑一笑,开口道:“古人云,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之前不论是我成亲酒宴上,还是今日曹大将军这一桩,归结起来,都是冲着赵弼和陆嶂去的。
现在有这样的招风大树在旁边,正是你招贤纳士、扩充羽翼,徐徐图之的好时机。”
陆朝叹了一口气,对今时今日的处境似乎有些无奈,但又下定了决心:“你要找的人,可找到了?”
陆卿没想到他忽然问起这个,苦笑着摇摇头:“谈何容易,若是这么容易就被我找到,那这人估计也早就被人杀了灭口,这会儿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慢慢来,总会打听到线索的。”陆朝安慰他,说罢又看了看祝余,用略带同情地语气对她说,“不过你就惨了,被他带到这里,你就算是被他拖下了水,别想和余下的事情撇清了。”
“既然都要被卷入这洪流当中,谁也逃不掉,能上一条船总好过在水里胡乱扑腾。”祝余对这些事情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陆卿听了这话,朗声笑了出来,用手虚托了一把,仿佛他和祝余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绳索,对陆朝说:“我们两个可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你与其在她面前搬弄,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摆平润州知府赵信吧。
此人头脑聪明,做事谨慎,是个可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