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城的钟声撞破黎明时,一百零八记浑厚的声响震落了太庙檐角积攒的夜露。元孝文身着十二章纹冕服,在礼官拖长的唱喏声中举着传国玉玺。玉玺底部的受命于天四字在晨光中泛着血色,那是三日前新蘸的朱砂,尚未完全干透。他要祭拜先祖,尽管先帝和他的王兄都是死在他的手上。
几乎同一时刻,八百里外的雅安城。祭天台上的青铜鼎内,青烟笔直地升向尚未大亮的天穹。元常陈玄衣纁裳,腰间悬着的却不是传统玉带,而是一柄三尺青锋。这是玉琅子的提议:“新朝当有新气象。”
“从今日起,天下有两个魏王。”卫子歇在军帐中展开三丈绢布地图,朱砂新画的界线像道未愈的伤口,蜿蜒贯穿整个黑水河流域。他手指划过之处,墨迹还未干透,“以黑水为界,东魏西魏。东至沧海,西抵玉门,南到衡阳,北临雁门。”
温北君站在雅安城新修的了望台上,寒风掀起他未束冠的发丝。远处校场上,新编的靑衣军正在演练鹤翼阵。这些由玉琅子亲手挑选的士卒,铠甲上既不是曾经温家军的玄色,也不是东魏传统的绛红,而是用蓝靛草反复染就的靛青色。晨光下,三千铁甲如一片深沉的夜空。
大梁宫内的铜鹤香炉已经七日未熄。元孝文盯着案上七份辞呈,最上方那份的署名处还沾着血迹——兵部侍郎写到最后突然咯血,不得不由书吏代笔完成。
他的指尖在慕容二字上反复摩挲。竹简边缘的毛刺扎进皮肉,渗出细小的血珠。自慕容清河死在雅安城头,兵部呈上的将领名单越来越薄。今日这份,竟只勉强凑足三页。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可以逐鹿天下了,可是魏地的四大名将,祁醉被他亲手处死了,元鸯,玉琅子和温北君联手起来反了他。他现在面临着无将可用的尴尬局面。左将军房敦和右将军刘禹毕竟离名将还有一定的差距。他现在占优的就是兵力,他有几十万的雄兵可用,不是温北君那几万的杂兵可以比拟的。
“杀!给朕把他们全都杀了!朕要把他们千刀万剐!”
“陛下,北狄使者又到了。”王贵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说…说可汗愿借铁鹞子五万,只要…”
“只要河套草原。”元孝文突然将名册掷向盘龙金柱。竹简散落的声响中,他看见铜鹤眼睛里映出自己的倒影。那只铸造于永和年的铜鹤,右眼镶嵌的琉璃珠不知何时裂了道缝,将他的影像割成扭曲的两半。
王贵扑通跪下:“奴才这就去回绝…”
“慢着。”元孝文突然伸手按住太阳穴。铜鹤展翅的阴影里,他鬓角的白发比昨日又多了几根,“告诉使者,朕要亲自见他们。”
腊月十五的月亮像块冰,冷冷地悬在乱葬岗上空。两个黑影在残碑间交换信筒,踩碎的枯骨发出细碎的声响。
“东魏的军粮路线。”蒙面人递上卷羊皮,“元孝文用上了漕帮旧部,走的是废弃的灵渠古道。”
玉琅子掂了掂信筒重量,突然拔剑抵住对方咽喉。剑尖挑开面巾的刹那,露出张布满烫伤的脸,右颊的皮肉扭曲成团,左眼下还有道新鲜的刀伤。
“你不是影卫。”
“小的是姜大人的暗桩。”那人从舌底吐出一枚铜钱,边缘磨得发亮,“这是他留给温侯的。”
铜钱在月光下翻转,内圈刻着的字迹清晰可见:“黑水非界,民心为疆。”字痕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垢。
话未说完,一支弩箭穿透蒙面人的喉咙。玉琅子旋身挥剑,斩落第二支偷袭的箭矢。乱葬岗深处,几个黑影如鬼魅般消散在雾中。
冬至这天,黑水河两岸同时支起了赈灾粥棚。东魏的棚子搭得气派,檀木立柱上雕着盘龙,锅里漂着厚厚一层油花。西魏的棚子简陋得多,但每只碗底都沉着指节大小的肉末。
“听说元孝文昨日处死了三个粮官。”卫子歇数着对岸的人流,“可百姓还是往我们这边跑。”
温北君站在河岸的冰面上。冰层下,几条柳根鱼绕着枯草打转,忽东忽西,像在试探什么。他忽然想起姜昀生前说过的话。那是在咸阳的雪夜里,他们围着火炉饮酒,姜昀用筷子蘸酒在案上画圈:“百姓不是棋子,是水。水往低处流,人往活路走。”
对岸突然传来骚动。东魏的粥棚前,一个瘦骨嶙峋的老汉正被兵卒推搡。老人怀里紧紧抱着个破碗,里面是半碗混着泥沙的粥。
“那是…”卫子歇眯起眼睛,“三年前祁醉将军的旧部?”
“嗯,”温北君叹了口气,偏偏今年粮食收成还不好,若是没了赈灾粮,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饿死。
虞州和南瘴,二州之地,这就是他们的西魏。
温北君踏冰过河时,冰层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对岸的东魏士卒立刻举起长矛,却在看清来人面容后迟疑了,这些新征的兵卒大多来自江北,不少人还认得这位曾经的冠军侯。
“让开。”温北君的声音不重,却让为首的校尉后退了半步。他扶起那位断臂老兵,发现老人怀里除了破碗,还藏着半块发霉的饼。
“侯爷…”老兵浑浊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水,“我们就知道,你会回来。”
河对岸的卫子歇握紧了剑柄。他看到东魏的弓弩手正在城墙上集结,箭头在雪光中泛着冷芒。更远处,一队玄甲骑兵正从官道飞驰而来,为首的将领头盔上插着醒目的白翎,那是大梁新提拔的镇北将军宇文贺。
“先生小心!”卫子歇的喊声被北风吹散。
温北君却恍若未闻。他解下自己的狐裘裹住老兵,又从怀中取出块硬面饼塞进对方怀里:“告诉大家,西魏的粥棚永远给大家留着一碗,不必在乎什么东魏的百姓还是西魏的百姓,来我们折的只有来吃粥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