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城的秋雨下了整整七日。太极殿前的青石板上,姜昀的膝盖已经磨出了血,雨水混着血水在石板上晕开一片暗红。他的獬豸补服早已湿透,沉重的官服像铁甲般压在身上。那份《请诛温北君疏》被雨水浸得半透,墨迹晕染开来,却仍能看清上面密密麻麻的批红。
“陛下!”姜昀的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温北君拥兵自重确有其事,但谋反之罪尚需三司会审!臣请陛下明鉴!”
殿内传来茶盏碎裂的脆响。元孝文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姜爱卿,这是你第七次为逆贼作保了。朕很好奇,温北君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没有任何好处,臣做事,全凭良心。”
姜昀直起身,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在奏疏上,正好落在朱批的斩字上,将那个鲜红的字迹晕染开来。他忽然解开官袍,露出胸前纵横交错的鞭痕,那是三日前在诏狱受的刑。鞭痕已经化脓,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惨白。
“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他的声音穿透雨幕,“若温北君真反,就把臣千刀万剐!”
殿内一片死寂。良久,元孝文的声音幽幽传来:“好,很好。朕就等着看,你姜昀的脑袋,能不能平息这场叛乱。”
刑部大牢的霉味混着血腥气。姜昀被铁链吊在刑架上,手腕已经磨得血肉模糊。他抬头看着对面端坐的元合,元合手中的刀子在昏暗的火光下泛着冷光。
“姜大人可知?”元合的声音缓缓传来,带着金属摩擦的嘶哑,“温北君已在雅安自立了元常陈为魏王。你的项上人头,怕是保不住了。”
姜昀啐出口中血沫,正好落在元合的靴尖上:“伪造军报,其罪当诛。元大人身为禁军统领,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元合突然起身,一把扯开姜昀染血的里衣,露出腰间一块暗红胎记:“令郎也有这般印记吧?”他从袖中掏出一把精致的短刀,刀尖轻轻划过那块胎记,“多巧,今早刚有人看见他在国子监背书…”
姜昀的瞳孔骤然收缩。铁链哗啦作响,他猛地向前扑去,却被铁链死死拽住。他咬破舌尖,一口血箭喷在元合的脸上:“畜生!你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元合慢条斯理地擦去面具上的血迹,轻笑道:“姜大人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小公子的。毕竟,我可听说,你之前打算让温北君来做他的干爹啊。”
冬至日的阳光惨白如纸。姜昀被绑在刑柱上,看着刽子手磨那把小巧的鱼鳞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一片薄薄的冰。
台下挤满百姓,有人朝他扔烂菜叶,更多人在窃窃私语。
“听说他收了温贼万两黄金…”
“可怜姜小公子才五岁…”
“嘘,据说要当着那孩子的面凌迟他…”
第一刀割在左胸时,姜昀突然大笑。血顺着肋骨流到腰间的青铜鱼符上,那是温北君之前送给他的。鱼符已经被血染红,却仍能看清上面永宁二字。
刽子手皱眉:“笑什么?”
“笑尔等…”姜昀喘息着,声音却异常清晰,“连用刑都不如北方的雪冷…”
刽子手脸色一沉,第二刀割得更深。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刑台下的雪地上,像一朵朵盛开的红梅。
“我姜昀此生没什么遗憾,我看过北国的雪,这是你们这辈子都看不到的光景!”
姜昀咬紧牙关,额头上冷汗涔涔。他的目光扫过台下的人群,突然在角落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的老仆,正死死抱着挣扎的姜满。
第一百刀时,姜昀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他听到监斩官在高声宣读他的罪状:“勾结逆贼温北君,意图谋反,罪证确凿,凌迟处死…”
第二百刀时,姜昀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他看到了十年前在咸阳,他和温北君在酒肆里喝酒的场景。那时他们多年轻啊,一个意气风发的刑部新秀,一个战功赫赫的青年将军。
第三百刀时,姜昀忽然望向西北方。监斩官顺着视线看去,只见一只信鸽掠过法场,腿上绑着节竹管,那是军情急报的制式。
姜昀的嘴角微微上扬。他知道,那是他最后送出的消息,终于到了该到的人手里。
姜满被按在刑场最前排,眼泪在脸上冻成冰晶。老仆死死捂着他的眼睛,却挡不住父亲痛苦的呻吟声。
父亲的血顺着刑台缝隙滴在他鞋尖,像极了那年上元节,父亲教他用朱砂画梅花的场景。那时父亲笑得多么开心啊,父亲的大手包着他的小手,在宣纸上画出一枝傲雪红梅。
“小满,”气若游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记住永宁坊,暗格…”
孩子突然挣脱老仆的束缚,扑向刑台。官兵的刀鞘重重砸在他背上时,他咬破嘴唇,死死盯着父亲蠕动的嘴唇。
“活下去…”父亲的口型这样说道。
最后一刀落下时,信鸽恰好飞抵雅安城。温北君展开染血的军报,上面是姜昀用指甲刻下的八个字:“三日后举事,勿负。”
温北君站在城楼上,看着亲卫将姜满抱上马车。孩子不哭不闹,只是死死攥着半块染血的鱼符,那是从刑场上偷偷带出来的父亲遗物。
“先生,”卫子歇捧着个檀木匣,“姜大人的…”
匣中是一截指骨,上面缠着褪色的红绳。温北君记得姜昀和他提过,这是他已经死去的夫人临死前系在他手上的,和他说只要红绳不断,她就在下面等着他。
温北君将指骨按在胸口,忽然拔刀斩断案角。
北风卷起纸钱,混着初雪落在黑色帅旗上。温北君抚过琵琶泪的刀锋,上面映出自己血红的双眼——那里头烧着的,再不是天下大义,而是二十七枚金钮扣、三百刀凌迟痕、和半块青铜鱼符拼成的血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