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某个清晨,邹老头再也没能自己个儿蹬上炕边那双破旧的老布鞋。
它们最终被毛三儿跪在地上,顶着满脸的眼泪鼻涕,揣着满腹的悲痛与崇敬、感恩与爱,颤抖而又郑重地穿上。
之后,她又抹着流不尽的泪去打了盆热水,站在炕边认认真真地帮他擦了脸,擦了手。
末了后撤几步,“咚”地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老响老响的头。
大约半拉点以后,段虎听见院门被人敲响,举着炒勺就过去应。
等开了院门,第一眼没瞅见人。
再往下看,就是毛三儿高高举起的双手,手上则攥着邹老头留下的折子。
段虎见她黑黑的小脸上挂满泪痕,再一看这架势,只消片刻就能估摸出是啥事儿。
他敞开门道:“先进来,叔收拾收拾东西,马上。”
段长乐跟段长安正领命搁灶房摘豆角呢,听见动静齐刷刷地探出脑袋。
段长乐立时惊了:“小毛姐姐!”
他手里还握着一大把豆角,撒开腿就冲门口跑来,兴奋又惊讶地嚷嚷着:“小毛姐姐小毛姐姐!你咋来我家了呢?”
“你是不是想通了?要跟我做好朋友啦?!”
段虎铁臂一伸,蓦地将他捞起来夹在身侧,另一只手照他屁股蛋“啪”地拍了一把,声音沉沉:“不许闹!邹大夫估计是没了,你老实儿的!”
“……啊??”段长乐瞪大眼,哑然失语。
毛三儿缓缓走进来,有点哑的说:“叔,您别训长乐。”
“这本来就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段长乐听见这话就急眼了,攥着豆角张牙舞爪:“小毛姐姐,你咋能这么说?!”
“我、我爸可闲了,你知道不?自从我妈出月子以后他天天都闲得直叹气!”
“所以说一点都不麻烦!真的!就当是给他……给他找点事儿干了!”
“……”
段虎听得都乐了,心想这才多大岁数儿啊,毛都没长齐呢就能为了姑娘这么坑爹。
个小瘪犊子!白养!
养了也是给别人养!
随后却也跟着道:“既然找我来就别说这种酸不拉几的话,老子最烦这个。”
“这玩意儿就是你张嘴了,我乐意帮,就得了,其他的甭掰扯。”
“再说,邹老头儿好歹也来我家瞧过几回病呢,也算不上是不毫不相干的人。”
这话才说完,季春花就打着哈欠从后院出来了,刚想问家是来人了吗,就瞅见了这一幕—
“呀!”季春花眼都直了,盯着瘦瘦巴巴毛三儿足愣了一会儿,完了难掩亢奋的问:“乐乐!这是不是你说的小毛姐姐?”
段长乐使劲点头:“对,对!这就是小毛姐姐!”
“可好可好的小毛姐姐!”
……
毛三儿没能想到,鼓起勇气开口求助的这一天,她会独自哭着出门,之后却带着一大帮子的人回来。
她黑黑的,布满伤痕薄茧的小手,被段长乐妈妈柔软到好像没骨头似的手紧紧地拉着。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陌生了,是她从来都没体会过的陌生。
她忍不住偷偷仰头看她圆润的侧脸,很快就被逮住了。
然后,干燥沁冷的颊就被她另一只同样柔软、同样温暖的手轻轻的揉了揉。
她问她:“小毛,你冷不冷?”
说着,季春花便要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
毛三儿吓得立马回握住她的手,拽了拽,“不,不冷的,姨。”
“我一点都不冷,我穿得可厚了。”
季春花咧开嘴儿乐了,“是嘛?不冷就好。”
毛三儿出神一般木木然地点点头,又垂下眼看了看两个人攥在一起的手。
她真的不冷,不光不冷,还有点热。
不是身上的热,是心里的热。
很热很热,热得她眼里也跟着热。
邹老头曾经跟毛三儿嘱咐过,要是他走了,一定不要大操大办,也不用搁屋里放。
人死了就是死了,身子不过是副啥都没有的躯壳。
就随便搁山上找个风景好点的地方给他埋了就成。
但毛三儿心里明白,他是想尽量把这件事的动静降到越小越好。
他不想让那么多人拿这个当个唠嗑的话题,然后蛐蛐她这个野娃子往后的日子该如何过下去。
他说他知道毛三儿指定是会好好过下去的。
他还知道,她往后一定会成个可了不起可了不起的大夫,一个比他一辈子都只会看些头疼脑热、厉害无数倍的大夫。
山上的地方,是毛三儿挑的。
人是段虎跟段江山父子齐上阵挖坑埋的。
私下里,段虎撇开娃们,跟家里其他人都唠过毛三儿这个丫头,当初也跟张大夫念叨过。
毛三儿自己研究出来的那个药方,至今为止都被张大夫珍藏在抽屉。
在张大夫肯定过后,段虎给段长乐足足喝了七天。
后来发现,别的娃不发烧不拉肚还要再咳嗽半拉月,段长乐却一点都没再咳嗽。
没过多久就有家长发现了这件事,为了自家娃硬着头皮到段家敲门询问,你家娃到底是找的哪个大夫开得特效药,才好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段虎便准备了无数张纸条,上面写了张大夫诊所的具体地址。
一个娃开的药没法子叫别人喝,得过个正经大夫的明路才能顺理成章的治病救人。
在邹老头的丧事都结束后,段虎跟季春花两个人在邹老头的院子里,开诚布公的告诉了她。
段虎重新问她:“张大夫等着收你这个徒弟呢,到底能不能行你给老子个准话儿。”
毛三儿目光炯炯,显而易见的激动起来,却忽然陷入沉默。
季春花跟段虎自然都明白她在寻思啥。
邹老头走了,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照理来说没人收养是一定要去孤儿院的。
季春花目光柔得似水,作势就要开口。
未曾想被毛三儿抢了先—
“叔,姨,我要当张大夫的徒弟。”
“要是可以的话,你们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我想去镇上的那个孤儿院,我知道那里离张大夫的诊所不远。”
“……啥?!”段虎眉都横起来了,“不是,你这丫头到底是咋寻思的??”
“我们这么起了咔嚓的忙活,是为了叫你去那种地方的?”
“虎子,”季春花几乎是叹息着叫了一声,仿若顺毛似的拍拍他:“你先回吧,我跟小毛单独唠唠。”
段虎蛮不理解:“还有啥可唠得?个小毛丫头片子扛走了算!”
他冲着毛三儿,粗声呵斥:“你他娘的真以为那地方全是好心人,能把你们全当自己亲娃似的对待呢?”
“段虎。”这回,季春花叫了他全名。
段虎顿时激灵一下闭上嘴,老老实实不说话了。
季春花见此,再次恢复软绵绵的语气:“好啦,知道你是心疼娃,也知道你是好心。”
“可咱想的终归都是‘咱们觉得’不是吗?”
“听我的,你先家去,我们姑娘家有些话要单独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