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毛三儿踩着夜色走进家门的那一刻,脑子里才突然蹦出了一句话:
原来我是在害怕啊。
一直都告诉自己不要往后想,不要跟任何人有啥关系。
不要喜欢上任何人,不要把任何人当成朋友或者是亲人。
原来都是因为我在害怕啊。
毛三儿抿了抿嘴,仰脸看了看亮着灯光的主屋,迈开小小的脚步缓缓走了进去。
邹老头正吸吸溜溜的喝着二两酒,佝偻着苍老的背坐在桌前唰拉拉地写着啥。
他不是第一天这么写了。
实际上从前些日子开始,毛三儿就总能时不时的听见他屋里传出同样的声响。
只是她也没问,她没问他分明都看不得病了,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歪在炕上,还有啥东西可值当写的。
“爷爷。”毛三儿悄然走到桌旁,眼自然而然地垂下,视线也自然落在纸上。
不过一瞬,她棕褐色的瞳便倏然收紧。
只见泛黄的纸上,密密麻麻的写了老些东西。
有人名,有地址,还有电话号码。
“……”毛三儿仍张着嘴,却说不出话,稚嫩又冷淡的双眼剧烈地颤抖起来。
邹老头儿打了个酒嗝,瞥了她一眼,随即笑开:“上头应该没你认不明白的字儿吧?”
“你这丫头,是老天爷赏的脑瓜……嗐,就是跟着我,耽误了。”
毛三儿脸上有点痒,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摸出了满手的湿意。
她哑着声音道:“扔我的人都不管我是个啥脑瓜,你说这些做啥。”
“是,是,不说这些,说了也没啥意义。”
邹老头摇头晃脑,又抿了口酒,“虽然是给你写的,但你先别拿走嗷三儿。”
“爷爷还没写完呢。”
“爷爷现在脑瓜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容我再想想……再想想有没有啥忘了的,漏了的。”
说着,他又要去握笔,已经生了斑的手背隐隐打着哆嗦。
毛三儿猛地扑上去搂住他,终是声泪俱下:“爷爷,不写了!”
“不用写了!”
“……您,您说了,我天生脑瓜好,就算没有这些,我也能好好活下去的。”
“我,我会自己努力的,爷爷,您、您甭操心我……”
“不成啊,丫头。不成!”
邹老头褶皱的眼眶中也溢出泪水,叹息连连,“就算爷爷给你剪短头发,给你取了这么贱的男娃的名字,可你到底是个女娃啊!”
“毛三儿,你这么小,爷爷是真不想跟你说这些话,可爷爷不得不说……”
“这世道虽然有好些东西变了,但还有好些实在是太根深蒂固,要想改,怕还不知道要多久。”
“女娃,就是要比男娃更容易吃亏,稍微一个不注意就能被人欺负死啊!丫头!”
“就算爷爷把这纸写的多满登,我也还是没法子放心啊!”
毛三儿啼哭着道歉:“爷爷,是我不懂事,我应该早点跟您唠的,我、我脑瓜一点都不好使,我一直觉得我对您来说就是个麻烦、是个包袱,”
“我害怕听见您为了我的事犯难,所以我就啥都不问,也告诉自己啥都甭想,甭盼着。”
“我、我甚至每天夜里睡觉之前都得寻思一遍,就当……就当您夜里睡了,明早就起不来了。”
“三儿啊,你没错啊。”邹老头扯了扯嘴皮子,了然道:“你这么想咋能有错呢,丫头,你只是想保护你自己个儿,不付出感情、就没有可失去的。”
“你就不会难受,不会疼,爷爷都明白……”
“可是三儿啊,你有没有寻思过呢?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没了感情,那活得还能有个啥意思呢?”
“你既然来了这世上,老天爷既然没叫你死,你就得知道珍惜啊,娃!”
“你知道爷爷活这一辈子,见过多少没这个命的娃吗?”
“他们有多想来这世上瞅一眼,都做不到。你能活下来,能填饱肚子,能看书写字,这是多珍贵的机会,为啥不好好活?为啥不跟个活人似的活?”
邹老头紧紧握住毛三儿黑瘦的小手,又哭又笑:“再说,你问问自己,真能成个那样的人吗?”
“你一边跟爷爷板着个小脸儿,不爱说话,一边在我睡前偷偷备好烧热的水放我脑瓜顶,就是因为知道爷爷半夜醒了爱嘴干……又是为啥呢?”
“还有长乐弟弟,你以为爷爷不知道?”
“你总叫人别来了,可每回说完那话夜里你就总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这又是为啥呢?”
毛三儿答不上来了。
她也清楚自己的矛盾,可小小的人儿到底还不能看明白自己所有的心思。
所以这种说不清道不明又理不清的东西,也在无数个日夜缠绕着她,令她感觉无措、令她感觉恐惧,让她想忘了,让她想跑。
“别害怕,三儿啊。”邹老头语重心长道:“别害怕付出感情了就会疼,就会难受。”
“就像爷爷一样。”
“我知道自己可能没啥日子了,每回写这张纸的时候,都跟剜心似的疼……这些,早在我把你抱回家的那天,我就预料到了。”
“可爷爷一点都不后悔,因为咱们爷俩儿之间有太多太多珍贵的东西,不可代替的东西,只不过是要用这个疼去换罢了。”
“要是没有你,爷爷搁这世上的这段日子,指定也是啥滋味儿都没有。”
“三儿啊。”
邹老头哭到花了的眼愈发看不清,透过蒙蒙雾气舒了口老长老长的气:“直到今儿,爷爷才觉得这辈子真是值了呢。”
“作为一个凡夫俗子,进了红尘,体味到了人世间的真情,看了阴晴圆缺、经了缘聚缘散,这才叫痛痛快快地活了一场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