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苍老松弛的皮肤再也挂不住,像是面皮一样从脸上脱落下去,露出血肉模糊的肌肉纹理。
他面部的肌肉扭动着,勾勒出一个惊悚的笑。
“老爷,时间到了,该上路了。”管家握住东厢房的门环,一下下叩响。
“出来送送小少爷吧。”
“老爷出来吧……”
“老爷……”
管家喉中发出的声音愈发喑哑,到最后甚至只剩气音,像是被死死堵塞了气管和声门一般。
如果这时有人站在对面,就能发现管家的嘴不知何时张大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下颌骨直接脱位到了锁骨的位置。
数不清的湿黏黑发从他的喉咙里涌了出来,张牙舞爪地拍击着眼前脆弱的木门。
门侧窗棂上贴的油纸被破开一个个小洞,仆人们嘻嘻笑着,把眼珠子塞进那些破洞里,转动着寻找易柏的影子。
易柏屏息静气躲在视线的死角里,眼神已经恐惧到麻木。
屋内各个方位都贴着符箓,在阴气的侵蚀下无风自动,甚至有了自燃的趋势,这些坚持不了太久。
从冥婚死人的那一天到现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每天都是在这种恐怖中度过的。
要不是,要不是……他真想死了算了。
不,不能死,他还没活够,不能死在那两个贱民手里!
发展到后来,易柏对活下去已经是近乎魔怔的执念了。
那件事发生之后,他紧急从镇外请了远近闻名的大师,想要破除杨若的诅咒。
那个羊胡子老道摇头晃脑地跟他说些玄之又玄的话,“种恶因得果报”,“死咒已成,不死不休”。
易柏实在心慌,又许了重金,老道才肯告诉他活命的的方法,也就是,拘住易春生的魂魄让他无法往生,再用咒法驱使他抵御怨灵。
老道收了钱当天就离开了,走之前给他留下一句告诫,“此法只能苟延一时,符咒终有破开的一日,只有逃出镇子才能得一线生机。”
第二天,老道的尸体就浮上岸边,被路过的镇民发现。
这是厉鬼无声的警告,任何人敢阻挠他们的报复,下场都只有一个“死”!
好在老道给的法子虽然阴损,但也确实保住了他的性命。
不然早在一个月之前,他就已经变成镇子里那些白日游荡的怪物了。
而那一线生机……
易柏混浊的眼睛里终于亮起一点光。
就在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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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完全撕破了伪装,用力地拍着门,喉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已经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了。
在他们即将破门而入之前,易柏终于开口了,声线竭力保持镇定,却还是有些颤抖,“我不忍……亲眼看着春生上路,就由你们先带着少爷安葬,我稍后就来。”
管家脸阴沉到了极点,却装模作样地应了声“是”,“那老爷你可得快些,时辰不等人。”
这是杨薇的想法。
反正易春生下葬之后,他照样死定了,多拖延这一时半刻也无妨。
于是一伙人浩浩荡荡地到了柏树下。
禁锢着井口的咒符已经崩裂,它们移开了压着井口的巨石之后,拽着麻绳把易春生的尸体从井水里拖了出来,放进了备好的棺材里。
脖颈上的绳圈剪断的瞬间,树荫下一道暗影一闪而过。
仆人们分工明确,最前面的两人手捧着牌位,有人吹奏凄惨阴森的哀乐,有人抬棺,有人一路抛洒着黄黄白白的纸钱。
无一例外,他们脸上都挂着扭曲诡异的笑容,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像是发自内心地为这场阴亲感到喜悦。
送葬的队伍在白雾里穿行,身影时隐时现。
他们没有注意到,棺材底不断渗出着腥臭的冷水,沿途留下一条蜿蜒的水迹。
嘀嗒——
嘀嗒——
—————
易家祖坟里早就挖好了尺寸合适的土坑,易春生的灵柩和南青的衣冠冢被一同埋入。
唢呐吹响,花红纸钱和黄土高高扬起,一点点填进那个黝黑深邃的土坑里。
所有人都在埋头盖土,没有人在意棺盖上多出的、湿漉漉的鬼影。
消瘦单薄的青年脚尖点着棺盖,悬浮在半空中。
晚风吹过,卷起一片枯叶,飘飘扬扬掠过他宛如生前的清秀脸庞,竟显得有些落寞。
易春生看着灯盏尽灭、一片漆黑的易家老宅,真心实意地笑了。
他一直憎恨这个男人。为了声望地位娶了母亲,又因为母亲阻碍了他花天酒地,在一个女人最脆弱的时候害死了她。
他恨这样的人居然是自己的父亲,看着他那副假惺惺的笑脸更是恶心。
大概也是报应吧,易柏有过那么多女人,却只有易春生一个儿子。
为了可笑的传宗接代,易柏不止一次催他尽早结婚生子。
“你年纪不小了,可有看中的女子?说出来爹给你做主……哈哈到时候再生个聪慧的小子,我们易家的香火就算续上了……”
易春生笑着回答他,“好啊。”
然后在当天夜里投井,溺死在了隆冬冰冷的井水里。
而现在,这个恶心的禽兽终于要去地狱里赎他犯下的罪了。
当最后一抔土盖上,那个浅淡的暗影已然消散在风里。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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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沉寂了很久,连白雾都稀薄了许多,全都涌去了送葬的队伍那。
东厢房的门悄无声息地从里推开,一道苍老的身影走了出来,步履蹒跚地出了府门。
他只用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赶到了府门正对的那条溪水边,脚步快得简直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易柏瞪大昏黄的眼珠子打量周围,没看到鬼影接近,才放心地走到岸边的荒草里,吃力地从里面拖出早就备好的竹筏放到水里。
他颤颤巍巍地在竹排上坐下,水流推着将他越冲越远。
水底潜藏的团团黑发感知到生人的气息,快速向着这边接近,很快就缠住了竹排的一角。
阴冷的死气狠狠勒住了他的脖子,很快,他就会变成河底的一具尸体。
易柏却忽然笑了,他枯瘦的手颤抖着,却迅速从身上的布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稻草扎的小人。
在稻草人偶出现的一瞬,伸向他的黑发停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