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夫人微微一笑,目光却落向佩兰:“那个傅悦可无恙?”
佩兰先是一愣,随即会意,一正颜色道:“回夫人,奴婢不知。”
“傅悦怎么了?”如意一听,立马困惑地看向佩兰。
佩兰则温和道:“傅悦无视宫规,爬树摘柿子,叫宫长瞧见了,眼下正在挨训呢。”
如意闻言立马急了,随即转向戚夫人:“母亲,儿臣近日染了咳疾,傅悦听闻柿子润肺,这才为儿臣违了宫规。”
戚夫人看一眼如意:“既如此,如意去瞧瞧吧。”
“谢母亲!”如意说罢对着戚夫人一拜,然后又对着张良行了一礼,便匆匆出了正殿。
佩兰此时上前一步:“夫人,奴婢愿随同前往,免得傅悦冒失了。”
戚夫人微微点头:“去吧。”
夕阳的余晖透过殿外的朱红宫墙,洒在殿内,将地面染成一片柔和的橙黄。
宫灯尚未点燃,殿内光线略显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微风从半开的殿门处吹进来,带着宫墙外花木的清香,拂过二人的衣角,发出细微的声响。
张良静立于侧,目光平静而随和,晚霞如火,将他的身影勾勒出一道温柔的轮廓。
一时无言,只有殿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打破了这宁静的氛围。
戚夫人指尖在青瓷盏沿轻轻叩了两下,随后抬眸看向张良:“此曲名为'广陵散',先生以为如何?”
张良微微欠身,目光平静如水:“慷慨激昂,如金戈交鸣,似有杀伐之气隐于其中。”
戚夫人听罢,唇边勾起一丝浅笑:
“大人可知干将之子眉间尺的故事?\"
张良心有触动,随后抬眸:“愿闻其详。”
戚夫人轻抬素手,请张良入席,张良再次拜谢。
戚夫人执青瓷盏,缓缓开口道:\"昔者战国之际,韩有铸剑名匠干将者,奉王命铸雌雄双剑。
炉火映红三月夜,霜刃淬透五更寒。岂料岁月蹉跎,久逾三载方成此物。
然韩王不念匠人血汗,反嗔其耗时太久,竟遭王怒,身首异处。\"
张良不语,目光掠过戚夫人袖口流转的翡翠光泽,忽然想起博浪沙刺杀始皇那日,云层间透下的天光也是这般青碧色。
戚夫人轻轻敛袖,将青瓷盏推给张良:“其子'眉间尺'年方弱冠,青衣芒鞋踏遍千山雪。
有位江湖异士于松涛涧中遇见这少年,见他怀中紧攥半柄断剑,发间插着浸透血污的木钗,喟然叹道:\"楚地有句古谚:'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是这般血海深仇...\"
话音未落,少年已拔剑划破喉管,血珠凝成赤色冰晶,\"愿以颈血润剑,换得仇人项上头颅!\"
那侠士见此,五内俱焚,解下束发玉冠覆于少年眉心,挥剑斩落头颅时,漫天飞雪竟化作梨花纷纷扬扬。”
戚夫人说着略做停顿,目光落向张良。
张良则轻轻端起茶盏,执盏的手势竟比往日多了三分慎重,竹影扶疏间指节微蜷如执棋,流云广袖随动作滑落半寸,露出霜雪似的腕骨。
茶烟袅袅攀上他眉峰时,那双惯执山河的手竟将杯沿转出三分玄机,恍若指间托着的不是茶汤,而是未落的玲珑棋局。
戚夫人唇角上扬,接而继续道:“后来侠士捧着血染的木钗与断剑觐见韩王,佯称此乃东海鲛人泣血所化的九鼎重器。
韩王大喜过望,命人抬至殿前细观,不料侠士袖中寒光乍现——\"咔嚓\"一声脆响,帝王头颅落地!
那侠士转身便自刎于丹墀之上,鲜血顺着金砖缝隙蜿蜒成蛇,直游向殿外滔滔江水。”
张良饮茶不语,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底部的冰裂纹,原本平静的茶汤,突然像是被搅乱,涌起层层波澜。
一瞬间,二十年前的场景如潮水般在他脑海中汹涌浮现。博浪沙那漫天的滚滚尘烟,在他眼前的琉璃茶盏中重新汇聚,好似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
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身着青衫,满身血迹,跪在一堆破碎的竹简旁。而黄石公的白色帛书,在那铁椎呼啸着划破长空的巨响中,幻化成了漫天闪烁的星斗。
直到戚夫人身上玉佩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才猛地将张良从这如梦似幻的回忆中唤醒。此时,一盏茶早已冷却,颜色暗沉,就像凝固的血色琥珀。
戚夫人起身行至窗前,忽而转眸看向张良,声若幽弦:
“暴君之辇,其重若山,所碾者,岂独韩室之社稷?此乃韩地万千忠义之士复国之宏愿,一朝倾颓,永无再振之望。
更兼那十万卷简牍,皆载农桑要术,本可教民稼穑,厚植仓廪,使百姓衣食丰足,邦国根基稳固。
然今竟毁于暴君车轮之下,化为残屑尘埃,徒令后世仁人志士,闻之扼腕,念之泣血!”
一阵竹风拂至,恰似幽弦轻拨,撩动张良素色衣袖 。
只见其腕间,一道旧疤赫然显露,仿若暗夜星芒。此乃往昔岁月,铁链长期磨砺所留,每一道纹理,皆铭刻着彼时艰辛与不屈,仿若在无声诉说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往 。
“贤明之君,当如膏雨,泽被苍生,润及四海。纵昔日烽火连天、疮痍满目的争战之地,亦能受其德泽,黍稷得以萌生,荒芜化作膏腴。”戚夫人微微侧身,语调轻柔却暗藏深意,
“恰似当今圣上,以仁御宇,恩威并施,开创太平之基。祈愿后世继统之君,皆能效仿圣德,赓续这盛世之象 。”说罢,戚夫人再次看向张良:
“先生以为如何?”
张良眼底闪过片刻迟疑,竟意外地选择了沉默。
戚夫人见状却是温婉一笑,随后行至琴前落座,似是随意道:
“此曲'广陵散'为眉间尺,亦为先生。眉间尺为父报仇,矢志不渝,先生当年于博浪沙一击,亦尽显忠义果敢。”
戚夫人微微垂眸,轻轻拨动琴弦,发出几声清越之音,仿若在试探张良的反应,继而悠悠说道:
“这天下治乱,全系于君王。今上圣明,开创大汉盛世,然来日之事,亦需早作筹谋。”
她手下指法渐缓,声音却愈发轻柔,似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先生大才,若能辅佐明主,定能延续大汉辉煌,保百姓永享太平。”
言罢,戚夫人按下琴音,抬眸望向张良。
张良心中一凛,随之起身略施一礼,神色恭谨却不失疏离道:
“夫人谬赞,张良不过一介草民,幸得皇上赏识,略尽绵薄之力。
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皇上圣明,自有定夺。至于辅佐之事,关乎国本,非张良所能妄议。”
说罢,他缓缓直起身子,目光望向窗外,似是被远处的宫墙吸引,又似在回避戚夫人那期盼的目光,继续道:
“且张良近来身体抱恙,精力渐衰,诸多事务已力不从心。
这朝堂风云变幻,唯有德才兼备者方可驾驭,张良实不敢贸然涉足,以免误了大事。”
戚夫人眼底的失落一闪而过,但只一瞬,戚夫人再度巧笑嫣然,起身轻提食盒,款步走至张良跟前柔声道:
“如意惦记先生,还望先生笑纳。”
张良眸色微怔,在触及戚夫人含笑的目光时,张良随即敛了神色道:“殿下厚爱,张良惶恐。”
戚夫人却是轻笑,将食盒往张良手中一递:“先生无需见外。”
微风拂过,戚夫人鬓间金步摇微晃,青丝随风扬起,微拂过张良袖畔。
张良后退半步,袍角在地面划出细碎声响,素色深衣下摆掠过案头竹简,发出簌簌轻响。
张良垂眸,避过戚夫人探寻的目光,指尖微微蜷曲,袖中那枚龟钮银印硌得掌心生疼。半卷《太公兵法》悄然滑落,发出轻微的声响。
戚夫人眸光微动,敛起衣袖,俯身将兵法拾起,轻轻递至张良面前。
张良却未伸手去接,只是微微躬身,恭敬道:“此兵法乃张良授于殿下之学,如今既已备妥,正欲呈予殿下,还请夫人代为转呈。”
戚夫人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温婉的笑意,微微欠身致谢:
“先生以黄石三试授书,今日却赠与如意,想是对如意的认可,戚姬替如意谢过先生。\"
张良侧身避过全礼,素色深衣拂过手边食盒:
\"殿下月前已能熟读'司马穰苴兵法',此兵法于殿下不过锦上添花,夫人不必介怀。\"
戚夫人看向张良,略做沉思后从案上拿来自己誊抄的琴谱递于张良:
“广陵散今绝于此,先生既有心于如意,还请先生三思。”
张良听闻此言,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往昔那如闲云野鹤般淡然的面容上,浮现出些许动容。
张良双唇微启,似欲言又止,思绪仿若被戚夫人这番话卷入了一场无形的漩涡。
戚夫人却没有等张良回答的意思,在如意入殿的那刻,索性将手中的琴谱,轻轻放入张良手中,动作轻柔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旋即,戚夫人绕过张良,朝着如意轻笑道:
“傅悦可安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