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红木门扉在一声长鸣中打开,形容憔悴的沈止罹从其中走出,身形歪歪斜斜,跨过门槛时还险些被绊倒。
九方瑾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鬓发散乱的沈止罹,伸出手。
沈止罹呆滞片刻,抬起手,一条精巧的手臂落在九方瑾掌中。
九方瑾看着手上的手臂,质地坚硬,上面还带着几圈年轮,肌肉纹理鲜明,表面的青筋和汗毛栩栩如生,若是手感明显不同于真人,打眼一看就如同真手一般。
一旁的铮铮歪着头好奇的望向九方瑾手中那一截手臂,人依旧很懂事的站在原地,没有贸然上前。
九方瑾摆弄着那截手臂,在手臂断口处摸索一番,不知是碰到了什么,整条手臂如同活了一般,五指张开又收紧,灵动无比。
铮铮惊讶的瞪大眼,九方瑾却不甚满意,以他挑剔的眼光看,这条手臂外形无可挑剔,可最为灵活的大拇指,动作间却显得有些僵硬。
这种进度对于刚接触不久的沈止罹来说已经是长足的进步,九方瑾心中也是十分满意,可他面上不显,眉头微蹙,将手臂扔给沈止罹,挑剔道:“形有了,细节部分经不起推敲,手臂作为我们最为灵巧的肢体,重要性不言而喻。”
见沈止罹面露疑惑,九方瑾微不可查的翘了翘唇角,存了些炫耀的心思,唤来一名傀儡,将他的手臂同沈止罹的手臂对比,仆从的手臂和真人一般无二,暴露傀儡的木纹被藏在不知名材料鞣制的皮子下,而他的手,抓握攥捻等细微动作都十分自然,即使捏着绣花针也是十分稳当。
沈止罹看着那仆从十指翩飞,不过片刻,一只精致的草蚂蚱便现于手中,递给了铮铮。
九方瑾扬着下颌,声音带着几分骄傲的自得:“傀儡讲究九分似人,行走坐卧皆同常人无异,你且还在雕琢手臂,若要到我这个程度,还早得很。”
沈止罹看着手上连筷子都拿不稳的手臂,有些垂头丧气,他时时刻刻被仇恨炙烤,不可能在这上面花太多心思,对于他来说,傀儡只用拿稳剑便好,何须那般灵活?
他心中如此想着,也如此问出来。
九方瑾面色一凝,声音也冷下来:“因小见大,若是连小物件都拿不起来,拿上剑,也是拿着烧火棍,毫无用处。”
他话音落下,方才的仆从动了起来,他手持木剑,跃至院中,剑挑一截枯枝,挥剑的动作极快,几乎出现了残影,片刻后骤然停下,挑起的枯枝也随之落下,落在地上断成均匀的数截,树皮被完整剥落,没有一丝损伤到树皮包裹着的树干。
沈止罹睁大眼,看着收剑入鞘的仆从。
九方瑾哼了一声,淡淡道:“事成非一日之功,你太急躁了。”
轮椅转动,仆从推着轮椅,九方瑾的话音渐行渐远:“急则生错,错则生变,变之则毁,锋芒毕露非功,韬光养晦为佳。”
沈止罹呆愣伫立,看着手上的手臂,没有对比前,他对自己存着几分自信,可现在,却感觉哪哪儿都粗糙无比。
“沈哥哥。”
铮铮慢慢贴近沈止罹,捏着他的袖口,仰头露出个笑:“我在学了,等我学好了,就帮你做事。”
铮铮不知道沈止罹背负着什么,沈止罹也从未同她透露过分毫,但她能察觉出是很沉重的过往,她白吃了沈止罹这么久的饭,合该帮他的,这样沈止罹才不会嫌自己无用。
沈止罹敛下思绪,摸摸铮铮的头,强笑着道:“铮铮还小,快快乐乐长大才是正事。”
还未等铮铮再说些什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主人未刻意收敛,似是故意暴露出来,不多时,满头大汗的山君拽着一截断裂的腿跑来,断口处年轮明显。
“沈止罹,你看!”
山君举起手中的腿,兴奋的展示给沈止罹。
这幅场景,让旁人看来未免有些惊悚,但偏偏此地只有四个活人,面前的沈止罹和铮铮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压根不怕,还饶有兴趣的看着山君手中的断腿。
“山君,你又拆了一个?”
山君将手中的短腿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自得的昂着脑袋,嘴上谦虚,嘴角却高高扬起:“是三个,我将其中最长的一个带回来了。”
沈止罹失笑,弯身捡起地上的短腿,准备明日研究。
山君四处看了看,疑道:“那个病秧子呢?今日怎的不在?”
沈止罹叹了口气,道:“被我气走了。”
山君点点头,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撑着脸颊道:“看着病歪歪的,怎的那般大的气性?”
这几日,铮铮同九方瑾学习,沈止罹关在房中捣鼓一些木头,他闲的无聊,整日在九方瑾面前晃,给人晃不耐烦了,将他支去同仆从打斗,每日都带着一身热汗和残肢回来。
之前每日这个时辰,九方瑾就带着铮铮对沈止罹挑剔一番,直到沈止罹说出夸奖他的话,才肯心满意足离开,今日倒是早了一些。
山君话音刚落,拐角处出现九方瑾的身影,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嘴角挂着冷笑,瞪着大大咧咧的山君,又看向沈止罹,微微闭眼,深吸了口气,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沈止罹!滚过来!”
沈止罹眉心一跳,瞟了一眼猛然缩着脖子的山君,叹了口气,一拖二的向九方瑾走去。
穿过数道回廊,绕过一丛生长的郁郁葱葱的枸骨,眼前的景象让沈止罹脚步微顿。
空旷的地面上,残肢断臂被堆至一旁,还欲盖弥彰的拿枯叶遮了遮。
沈止罹垂下眼,果然看见一脸心虚的山君缩着脑袋,悄悄往后移。
九方瑾瞟到了山君的动作,冷笑一声,寒声道:“我的好表弟,身边当真是卧虎藏龙,往日的一两只便罢了,今日这做派,像是要将我也拆了。”
说罢,他重重拍了几下扶手,怒声道:“纵使我有三头六臂,也来不及修,我已两日未曾睡好了,全是补你们的烂摊子,你们一个个!”
九方瑾指尖点了点齐齐垂头的三人,气得脸颊涨红。
“都是来折磨我的!”
山君目光晃来晃去,就是不放在九方瑾身上,别过脸,扭捏道:“我确实是虎,力气大了些,谁知道你这些玩意儿这般不经打…”
九方瑾闻言,目光一厉,指着山君怒道:“你!”
沈止罹赶忙拦下,开口致歉:“真是对不住,山君这孩子野惯了,下手没轻没重的,这些我来修,你好生歇息。”
沈止罹不说还好,他话音刚落,九方瑾便一声冷笑,毫不留情的嘲讽:“你的手艺,便是给我做小厮都嫌糙。”
沈止罹羞惭垂头,九方瑾重重吐了口气,有仆从悄声上前,将堆成小山的残肢断臂清理干净。
“你,”九方瑾指向山君,强硬道:“每次去后山,寻一人合抱粗细的树,伐来予我。”
山君猛地抬头,十分意外的模样,九方瑾眉头一蹙,问道:“你不乐意?”
山君连连摇头,这几日他在这宅子中已经闷烦了,百无聊赖的拆傀儡玩儿,此时放他去山中,倒是正中他下怀。
九方瑾见山君连声应下,当他是不理解一人合抱粗细的概念,心中冷哼一声,已等着看明日山君的惨状。
宅子中的几人各有各的忙活,而在浮鸾峰,已压抑许久。
樊清尘在门口探头探脑,小心估摸着房中滕云越的神色,房中空气浑浊,像是多日不曾开窗。
樊清尘心中有些着急,滕云越伤口迟迟不见好,霍思达那头也没什么消息递来,师兄已颓丧多日,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屋中突然传来一道沙哑嗓音:“进来。”
樊清尘下意识往后一缩,片刻后磨磨蹭蹭进了屋。
滕云越披着一件洒金外袍,靠在床头,唇色苍白,看了一眼面带忐忑的樊清尘,揉了揉额角,下颌朝床榻边点点:“坐。”
樊清尘颤颤巍巍坐下了,又听见滕云越问道:“还是没有消息么?”
樊清尘抠了抠手,摇摇头。
滕云越闭了闭眼,缓缓道:“我伤势久久不愈,想来应是刑罚之力作祟,断魔崖下有对症灵草,你请示一下宗主,能否允准我下山寻药。”
樊清尘一愣,抬起头:“宗主前些天还让我将你看好,不许踏出浮鸾峰一步,此时问他,不是太过明显了吗?”
滕云越垂下眼,淡淡道:“我又不是木头,伤口整日疼痛难忍,我只是想尽快痊愈,别无他想。”
樊清尘见识过滕云越同沈止罹之间的情谊,滕云越的这番说辞他自是不信,可他也清楚沈止罹品行,相信他不会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可宗门不会无的放矢,樊清尘心中万般纠结。
迎着滕云越暗含期待的目光,樊清尘狠狠闭眼,口中说道:“宗主看得很紧,我亦不知他会不会放你出去。”
嘴上如此说着,手中传讯符已经亮起微光。
得益于滕云越以往的稳重形象,宗主倒是稍稍松了口,但还是不允滕云越出宗,只让樊清尘去断魔崖取灵草。
樊清尘苦着脸,看向神色僵硬的滕云越,无奈摊手:“师兄,你看…”
滕云越垂下眼,打断道:“无碍,你去也好,我现下确实不宜奔波。”
樊清尘叹了口气,他也知晓滕云越需要那株灵草疗伤,可青云剑尊设下的结界也将他关在里面,凭借特制令牌进出。
令牌就在他储物戒中,这些时日他都不曾拿出来过,只是害怕滕云越心中郁结,他才会寸步不离的守着他。
樊清尘站起身,郑重道:“师兄,放心吧,灵草我定会为你取来,你就在此等我。”
滕云越点点头,取出几张符纸递给樊清尘,道:“断魔崖魔障重重,更有魔兽出没,这符纸中封存了洞虚境的我的剑意,必要时可保命。”
樊清尘接过,拱手道:“华浊定不辱命。”
说罢,他转身朝山下走去。
房中寂静下来,滕云越看着樊清尘消失的背影,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放开了体内压制的灵力,多日不愈,已经有些溃烂的伤口逐渐愈合。
不多时,符纸炸开的动静被滕云越捕捉,他翻身下榻,召来天衢,唇边挂着笑:“天衢,我们要去找他了。”
天衢剑身微微摇晃,极为兴奋的模样。
浮鸾山脚,樊清尘浑身脱力,靠坐在树上,大睁着眼睛看着情绪高昂的滕云越走过来,出结界的令牌就大剌剌的躺在他手心。
滕云越弯下身,在樊清尘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取走那一块令牌。
“对不住了师弟。”
滕云越眼中含着歉意,将令牌收入怀中,又道:“符纸是真的,我没有诳你,只是麻痹符在上。”
樊清尘眼珠机械转动,看着滕云越将他扶起,声音中带了几分恳求:“宗门中,最熟悉我的人便是你,若是你来遮掩,宗门定无法发觉,这几日,便拜托你了。”
樊清尘看着滕云越执拗的行径,也知晓自己无法劝住他了,只微微叹了口气,麻痹的喉中挤出一声含糊的“嗯”,算是应答。
滕云越露了笑,拍拍止不住往他身上倒的樊清尘,言辞恳切:“多谢,我回来后,定有重礼相谢。”
麻痹符的效力还未过去,滕云越蕴起灵力,将瘫软的樊清尘送回自己居所,转身掏出令牌,看着原本无形的结界渐渐显出一个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最后遥望一番浮鸾峰,便头也不回的钻出结界,稍作遮掩后往山下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