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南清明,北寒食”的说法。
北地冬至之后,有寒食习俗。
寒食当日,北陵各地县城处处插柳,嫩绿的柳枝在风中摇曳,仿佛在为逝去的先人默哀。
街头巷尾不见炊烟升起,一片静谧,偶有孩童头戴柳圈,嬉笑而过,却也不敢大声喧哗,生怕扰了这肃穆的气氛。
寒冬已逝,北地尚寒,富贵豪门、达官显贵久未得温食果脯,故家家皆备耗费无数煤炭的地龙,着兽皮貂衣以御寒,于家中各处角落铺就烤暖角炉。
然家境贫寒者则更为艰辛,须于此前上山拾柴,储过冬火源,待寒食之际劈柴取火以御风雪。
北朝重文尊儒,既是儒道圣人和礼部制定的规矩,别说是平民百姓,就是当今天子不敢逾越,故而那场本该豪奢天下的北境狩猎,既无羊肉助兴,也无鸡鸭相烹,对比往年秋季君臣分享鹿肉的盛典可谓是天壤之别。
大概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南边的那场仗要打那么久,要死那么多人,这对一直观望着南朝局势北陵高层人物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但好在这场各方人物各怀鬼胎的商议中,向来不和的帝后两党罕见地达成了一种默契。
落井下石还是雪中送炭?
将在今日日落商量出结果。
午后皇家兽园八荒林外围中,一辆车马驶入了北武军驻扎的营地。
那辆马车踏在戒备森严的军营中一路无阻,因为马夫正是那个杨家的小王爷杨三戟。
很快,青城王杨丹心便牵着那个明艳动人的王妃楚云儿,带领杨家那些文臣武将,摆出了很大的阵仗来迎接那个马车里的老人。
马车缓缓停在王帐之外,一只胳膊上还缠着绷带的小王爷兴奋地跳下马车,大喊道:“二哥,嫂子,三戟来了。”
看得出年轻藩王心情很好,激动地不顾礼法,上前抱了抱自家弟弟,笑道:“三弟你可来了,哥在这军中都闷死了,等今夜议会你我兄弟二人定要好好喝两杯。”
“好啊好啊。”杨三戟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楚云儿嫣然一笑,柔声道:“王爷,小王爷还有伤在身呢,怎么能陪您喝酒呢?要真想和妾身陪你喝两杯。”
杨三戟猛拍脑袋,“对对对,还是你嫂子心细,三弟啊,夫子谷一战你伤势如何了?”
杨三戟摆了摆手,一把扯断绷带后胳膊扭动如螺旋,嚷嚷道:“哥,嫂子,你们看,我已经好了,一路上楚老头教我呼吸吐纳之法,运用真气调理内息果然有用,这不没过多久内伤就完全好了。”
楚云儿眉间微蹙。
“没礼貌,要叫楚先生。”杨丹心训斥道。
杨三戟一脸委屈。
“小王爷性情中人,楚某喜欢的很。”一声爽朗的笑意从马车里传来,一对美貌侍女上前掀开马车车帘,白发如雪的楚先生缓缓走下马车。
王爷王妃同时对老人行过一礼,身穿文士儒衫的老人安然受之。
杨丹心笑道:“先生终于到了。”
楚辅国点头道:“到了,同时还给王爷带来了一个惊喜”
杨丹心挑了挑眉,问道:“哦?是什么?”
楚老头双手负后,高深莫测道:“要过今晚才能告知王爷。”
杨丹心嘴角翘起,“本王越发期待晚上快点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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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
广袤的王帐之中,只有偶尔炭火崩弹的轻微声响,一张豪奢鹿皮茵毯之下铺满地龙,四角各自摆放着一具六角熏香炉,以及几张的北地罕见的虎皮。
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端坐于王帐中央,仿若泰山之稳,身披狐裘大氅,腰佩象征皇室尊荣与至高权力的镇龙剑,北陵之主,乌合麒麟。
身着盛装的妇人端庄娴雅立于皇帝身侧,头戴绞银翠钿,凤尾楠木簪,一袭金丝凤袍尽显母仪天下之风范,北陵皇后,苏青青。
国主国母之后,出席宴会的席位也是各有讲究往往按照身份地位贵贱由近到远,依次排列。
紧接着的是,包括青城王杨丹心在内的三位实权藩王,皇亲国戚。
枢密院军方第一人司马完颜,武将之首大将军左善世,文臣领袖宰辅张清正,钦天监监正兼国师宫悬真人,四人并列而坐。
虎落平阳的罗家二爷罗菩提与名义上统领北陵剑道的大宗师大剑士胡力士,四大剑宗硕果仅存的萧如剑,受杨家所邀请的北武军军师楚辅国,以及如今兵部冉冉升起的新贵兵部侍郎韩胥郎坐在一处。
至于国子监祭酒罗子布,殿前太尉谷光景等一众文官,罗家北阎武道宗师阎金刚,罗家断指将军郭有仪,杨家新投军一路高升的都尉小剑圣冷稽之等一干武人,虽能入帐,却只有旁听之权。
而那有资格开口商议决策国事的这些大佬们不同于往日商议时那般神采飞扬,个个能舌战群儒,在今夜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大约沉默了好一会,一个清脆动听的嗓音在帐中响起,在场那位美艳如仙女的妇人缓缓起身,朝着皇帝陛下轻轻施了一个万福,
“陛下,既然在场诸卿都不敢先出心里话来,臣妾一介妇道人家就在先抛砖引玉一番,望陛下恩准。”
皇帝陛下点了点头,“皇后觉得,该战还是不战?”
美艳妇人起身后,扬了扬凤袍,眼神坚毅地环顾诸位军机大臣,朗声道:“本宫觉得,该战。”
她自称本宫,而非臣妾,不过却无人质疑。
令满帐哗然的是,这位权后的态度转变。
众所周知,正是李家天子代表的刘子明屡次干预,致使苏皇后的计划破产,北陵沉剑计划的失败让这位北朝皇后在朝中颜面扫地。
后来为了诛杀刘子明一行人,苏皇后不惜与秦清泉同谋,设计数次杀局谋杀姓刘的年轻人,只是一一以失败告终,说二人积怨已深也毫不为过。
在场很多人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她的会是苏皇后。
只是既然苏皇后表明了那些立场,那些依附于后党的马前卒们就不能藏在后方了,全部跳了出来,首先就是司马完颜这个军方第一人。
司马完颜抱拳道:“陛下,皇后的话,老臣附议,枢密院诸位同僚一致认为,可战。”
一旁的宰辅大人张清正忍俊不禁道:“怎么,司马大人数月前不是反对我军参战吗?”
司马完颜冷声道:“张宰辅,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那刘子明只是肘腋之疾,秦清泉如今才是心腹大患。”
“不错。”
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的披甲大将军左善世站起身来,抱拳硬朗道:“陛下,如今秦清泉大军虽然刚刚打了一场胜仗,正在全力追杀天子余党,可毕竟损伤极大,据我朝暗探回禀的军情来看,秦清泉的六十万大军足足战死二十余万,又有十五万被柳千秋带回漠北,撇去一些老弱病残的战力,实际上能打的满打满算不足三十万,我朝三军若能合力,百万大军可兵临南国,我左善世愿意第一个作为直插敌人心脏的匕首。”
张宰辅嗯了一声,“大将军言之有理,此战胜多败少,而且与秦清泉相比,南朝天子一党已经元气大伤,将来也不足以威胁我朝,既然如此何不就此与他们结下一份香火情呢,将来谈条件也好有个情面。”
罗菩提冷笑道:“既然这样说,一不做二不休,攻进南朝京都,一起打嘛。”
张宰辅摇头道:“难。先不说能否同时拿下两家,若是倾巢而出,光是兵粮运输一事就会动摇国本,所以,我们可以举国之力一战,但不可久战,更不可深入腹地。”
司马完颜平静道:“不错,点到为止,既是威慑又是雪中送炭,将来若是与南朝为敌,我更希望我们的对手是李家天子而非老谋深算的秦清泉。”
苏皇后豪迈道:“诸位,表态吧。”
“臣,张清正,认为可战。”
“老臣,司马完颜,认为可战”
“末将,左善世,愿战。”
“臣,杨丹心,愿战。”
“臣,罗子布,不答应。”
“臣,韩胥郎,不答应。”
“臣,胡力士,不答应。”
“……”
“……”
一声声可战不战之后,苏皇后凝视着沉默不语的陛下,缓缓屈膝,沉声道:“请陛下圣裁!”
“请陛下圣裁!”群臣齐声应道。
皇帝面色晦暗不清,在火炭的映照下忽明忽暗,抬眼望向在场唯一未表态之人——正在闭目养神的北陵道门领袖,宫悬大真人。
皇帝眯起双眼,问道:“国师意下如何?”
宫悬大真人睁开双眼,起身施礼道:“陛下,微臣只遵天命,上达天听,此天言可战,微臣便以为可战。”
皇帝陛下朗笑一声,道:“那天上作何说法?”
宫悬大真人胡须微颤,沉声道:“可战。”
“朕乃天子。”皇帝忽地站起身来,大手一挥,“众爱卿听旨,即日起调动北武、禁方、黑焰三军所有可战之兵,由大将军左善世统率,南下伐秦!”
“臣,遵旨!”群臣齐声应道。
在声声应答声中,藩王杨丹心将视线投向那个老神在在楚姓老人,眼中泛起一丝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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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一过,北地兴起百万大军。
黑焰,禁方,北武。
浩荡南下,马踏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