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魏国最顶级的世家,宴会的华贵和奢侈,足以让很多皇室成员瞠目结舌。其用料之讲究、制作之复杂,更是超乎想象。
正常情况下,若是要制作一桌最高规格的宴席,崔家要动用十几名大厨提前一日开始炮制食材,才能准备完成。
三两个时辰内仓促赶制,再加上豫章城内混乱尚未平定,其丰盛和精美肯定会受到一定影响,但接到了家主的命令后,崔家的大厨们,仍旧拿出了非凡的手艺。
庄园内,数以几百计的侍女们盛装打扮,此刻也在忙碌的进出,装饰着府内按东阳祖家负有盛名的点星楼、仿建出的一座阁楼。
“四十九盏星灯全都偏了些,再往左挪一寸。”
“壁炉的火太小了,快让下人烧旺一点!”
“大管事说了,这地上的蜀褥旧了些,撤下去,换新的!”
“折屏也换掉,快!”
一片忙碌中,又有大群乐师抱着各色乐器走进来,在新换上的二十四块折屏、围起来的亭台中试乐。
顷刻后,优雅的乐声响起,在美轮美奂的阁楼中飘荡。
金璧辉煌而又光洁无比的大殿,倒映着阁楼中的假山清泉,伴随着高音大阮和古筝的余音绕梁、以及在一盏盏星灯的照耀下,显得虚幻幽远,一时间,让人分辨不清何处是实景何处为倒影。
这般景象,对于那些第一次进来的人,已然跟进入了钟灵毓秀的人间仙境无异。可他们多半不会想到,摆出如此奢华排场的崔家,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前,差一点惨遭灭门之祸。
好在,崔家的主人们,对自家的处境仍旧有着清醒的认识。
“……事情就是这样,六妹,我知道你对清婉很好,一直情同姐妹,但眼下事关我崔家安危,你就体谅一下大局吧。”
崔洪方白俊的脸上挂着怅惘,反复劝说着自己的妹妹。
“可是,就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泪眼朦胧的崔琇莹低着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又无助的哀婉。
什么时候,崔家竟然需要靠送女人来维持延续了?
崔家,还是曾经的那个四大世家吗……
“这是我的错……如果当时不是我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崔洪方从怅惘中恢复过来,又陷入了深深的懊恼和自责中:
“我保证,六妹,这是最后一次让你为难了!而且,那贼首陈子云相貌尚佳,绝非普通贼人能比。也不算辱没清婉了……”
崔洪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在崔琇莹眼神的讥讽中败下阵来,尴尬的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其实是父亲大人让你来的。”崔琇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对抗整个崔家的意志,退让道:
“不过,就非得清婉不可吗?崔家有那么多侍女,要论相貌,也有很多不输她的啊。”
见崔琇莹的态度终于松动了,崔洪方心里松了口气,把态度再次放低了一些:
“先前四弟被贼人扣押时,捎回来的书信你又不是不知。贼首陈子云亲口言道,心慕清婉。即便咱们不主动赠送,到时候陈子云多半也会开口索要……”
区区一个侍女,若是能帮崔家避过一场大祸,那不管是任何人,放到崔文涛这个家主的位置上,都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甚至,如果陈子云真要是坚持,就算是……
崔洪方侧过头,没有说出令崔琇莹伤心的话。跟崔家传承断续比起来,别说一个侍女了,纵然家主之女也是可以放弃的啊。
崔洪方甚至能想得到最终善后的处理,就是崔文涛将崔琇莹从族谱上除名,断绝一切关系,就当崔家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虽然很残酷,但这是世家们惯用的手段。
以崔洪方对自己父亲的理解,这是绝对有可能做出来的。
崔琇莹从崔洪方的表情中感觉到了什么,默然片刻,跺了跺脚,转身泪眼汪汪地跑开了。
知道自己六妹已经默许的崔洪方驻足良久,叹息一声,一挥衣袖,朝崔清婉住的西厢房走了过去。虽说往日里,崔家不止一次跟往来的贵客们赠送过侍女,但惟独这一刻,崔洪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崔清婉开口。
………
*
时间缓缓来到了酉时末尾,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崔家府邸,里面的仆人们已经准备就绪,崔家的高层们也齐聚一堂,一边等待,一边商议着陈子云有可能提出的要求和条件。
就在这时,在府外守卫的义军士兵出现了轻微的骚动。很快,马蹄声响起,陈子云、王傀、王卓三人在百余马队的护送下,抵达了崔府大门外。
“贵客已至,开中门!”
随着门房悠长的声音响起,沉重的朱红色大门,继而在十几名仆人的合力拉动下,轰然开启。
全副武装的家将、私兵从里面蜂拥而出,分列中门的两侧,肃杀之气随之显现。而后,同样是一身戎装的崔家家主崔文涛,在一众崔家高层的簇拥下大步走出,站到了中门的台阶之上。
竟是连家主都亲自出来迎客!
放眼整个江州,就算是刺史赵迁翰,也只有初次上任拜会的那一次,得到过这个待遇。其他时候,崔府的中门是根本不开的。普通的客人,顶多从左右两道侧门进入,更不用说家主亲迎了。
遇上这样的一幅大阵仗、及众多如狼似虎的家将恶狠狠地注视,换个普通官员,在这种压力下,只怕是连自己来干什么的都要忘了。
不过,陈子云却像是浑然没感觉一样,骑在马上跟王傀、王卓二人谈笑风声。过了片刻才像是忽然发觉崔文涛出迎似的,告罪一声,翻身下马走上前。
“天将军陈子云?”
崔文涛站在台阶上,负手而立,居高临下,明知故问的道。
感觉到此人不经意间营造的威严和气势,陈子云心中不由暗暗感叹,不愧是四大门阀的家主。
只可惜,他却不再是武昌城里那个井中视星的小子了。如今的陈子云,已然养成了一身领袖之风,此刻还真不惧对方,淡然道:
“正是本将,劳烦崔家之主亲自出迎,本将不胜荣幸。”
“早就听闻天将军英雄年少,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崔文涛点了点头,随即侧身虚请。
陈子云拱手一谢,招呼王傀、王卓二人拾级而上,站到了跟崔文涛并列的位置,顺着雕梁绣柱的门檐,踏进了崔府。
“陈将军,只带两名随从?”
见外面那些马队和亲卫并没有跟进来,显然是提前得到了吩咐,不仅仅是崔洪方和崔家的一众高层,就连陈子云身边的崔文涛都忍不住为之侧目,用略带惊诧的神色看了他一眼。
“何有此问?”
陈子云似乎没注意到周围那些蠢蠢欲动的家将,含笑反问道:“堂堂崔家,连客人的安全也得不到保证,还要本将自带护卫么?”
“无他,随口一问尔。”
崔文涛眉头动了一下,心里不由得对陈子云的胆色刮目相看。
此人如此之年轻,却能做出此等大事,果然比自己想的还要出色。
洪方败在此人手里,不冤!
“家主,请让我诛杀此獠!”
看到陈子云那副悠然自得的神色,竟然真的像是来做客一般,一名崔家的家将再也忍不住了,持刀闪身出列,身上杀机凛然。只要崔文涛有任何点头的意思,甚至是默许,他就冲上去将陈子云一刀砍死。
“杀了他,为死掉的弟兄报仇!”
“请家主下令,诛杀贼首!”
“此刻实乃千载难逢之机,杀掉贼首,贼军必然大乱。我崔家上下一心,必可大败贼军,光复豫章!”
“杀贼!”
一个接一个的家将,甚至不少崔家的年轻人,比如崔家的五公子崔洪元,都跟着加入了请命的行列。群情激奋之下,这些热血上头的家将和私兵接连拔出武器,一副俨然要将陈子云乱刀分尸的架势。
“大哥,你护着天将军杀出去,俺断后!”
王卓顿时勃然变色,拔剑上前一步,护住了陈子云和王傀。
大门之外、距离此处尚不足百步之遥的义军马队、陷阵营士兵,也纷纷大惊失色,若不是陈子云先前有过交代,只怕立即就要冲进来了。饶是如此,他们也绷紧了神经。只要崔家的人真敢上前一步,他们就要冲进崔府大开杀戒。
“胡闹,都退下!你们就是这么招待贵客的?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家主放在眼里?”
崔文涛知道自家的人骄横惯了,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提前再三严令。没想到,眼下陈子云才刚进门不久,这帮人还是闹出了事,不由让他大失所望。
看看人家陈子云,年纪轻轻就处变不惊,杀劫几乎到了头上,仍能谈笑自若地看自己家的笑话。
这副定力和城府,当真了得!
让崔文涛稍稍感到安慰的是,崔洪方并没有参与,始终保持了冷静。
这一点,比他的五弟崔洪元强太多了。总算没有辜负自己的一番苦心培养。
“家主,可……”
有一名二房的子弟还想分辨几句,可看到崔文涛那副阴沉的脸色,知道这位家主叔伯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只能压下心中的不甘,拱了拱手退到一边。
伴随着刀剑入鞘声,场面重新平静了下来。
“洪方,回去后好生监督你五弟,禁足一月,练不好心性不许踏出房门一步!”
强行压下愤怒,给了崔洪元一个严厉的眼神后,崔文涛随即叮嘱了大儿子一声,而后才重新转过身,脸上已经是一片和蔼,笑呵呵地对陈子云道:
“老朽家规不严,有失管教,让将军见笑了,实在惭愧之至。”
“无妨,如果连崔家都算家规不严,那只怕整个魏国也无人敢自夸了。”
随意应付了一句,陈子云没有再看那些家将,踩着崭新的蜀褥毯,与崔文涛一同进入了府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