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天天过去,伯嚭的进展太慢,勾践和范蠡等得心急如焚,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
按理说,伍子胥出使齐国应该办完事回来了,可是老天这个时候大概可怜起越国君臣来,竟然把伍子胥十分意外地羁绊在了齐国。
伍子胥为了阻止齐国的入侵,日夜兼程赶往齐国,可是他的行动还是慢了一点,此时鲍牧带领的几大豪族的联合部队已经越过边界,杀到了淮河岸边,这里是东夷和淮夷的地盘,这些地方的君长都尊吴王为王,属于吴国的附庸,宽泛点说,也应该算是吴国的领土。鲍牧在淮河北岸这里驻军不前,因为它已经达到了目的。他为了湛卢宝剑而伐吴的,现在他已经带着部队在吴国的土地上纵横驰突一番,就能算履行了承诺,可以心安理得把湛卢宝剑占为己有。至于伐吴的结果怎么样,双方没有约定,他才不管。其它豪族也很愿意及时止步,他们出兵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惩治乱臣贼子,维护世道公德,而是借机招兵买马、扩充私人武装,以后内讧时有本钱。来吴国走一遭,相当于沙场点兵,让自己的私家武装历练一番。
就在鲍牧就要回师的时候,伍子胥来到齐军大营,向鲍牧转达吴王要求停战交好的愿望。这正是你情我愿,正好给了齐军一个下台的台阶,于是鲍牧答应伍子胥一起去齐国王城临淄见齐景公签署友好条约。
鲍牧和伍子胥是年轻时的好友,交情颇不浅。二十年前伍子胥从楚国出逃时,鲍牧曾亲自相邀,希望伍子胥去齐国落脚发展,可是伍子胥逃亡是为了报仇,他站在大横岭上俯察北面的齐国,发现齐国地形披山带河,气象恢宏,其人民必定是安于现状,不知进取的,怎么可能为我伍子胥去报仇呢?于是就放弃了北上入齐的念头,往右转,直奔南面的吴国而去。从此一别,两人再没有见过面,故交再聚会,难免往事如烟,感慨万千,有许多话要说。到了临淄,签订好和约,公事办完谈私事,伍子胥在临淄滞留了几天,每天和鲍牧把酒言旧。不想就因为这几天的滞留,竟把伍子胥给羁绊住,齐国出了大事,当了五十八年大王的齐景公突然病故。齐景公年事已高,死了也正常,但不正常的是他死之前没有把继承人安排妥当,王子争位,权臣各为其主,结党营私,引起内乱,鲍牧家族自然也卷入其中。伍子胥本无意趟浑水,想及早抽身回吴国,可是鲍牧不肯放他走:当年你伍子胥有难的时候,我鲍牧倾力相助,没向你要丝毫报酬,现在我鲍牧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伍子胥怎么能见死不救、屁股拍拍走人呢?伍子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推辞不得,只好留在齐国帮鲍牧出谋划策。如此一来,伍子胥陷入齐国乱政泥沼,归期不可自控。
齐国内乱,几家豪族互相倾轧、非礼齐王的消息传遍天下诸侯国,自然也传到吴国,夫差心里很不安。虽然这是别人家的家务事,但你能说你的家里没有这样的隐患存在吗?这些惹事作乱的家族都是功臣之后,他们的始祖几百年前无一不是大名鼎鼎的国家栋梁、朝廷贤才,如今其子孙却蜕变成国之祸害。值得警惕呀!吴国以后会发生同样的故事吗?如果可能,那么最大的嫌疑一定出在伍子胥和伯嚭的家族中。自己该怎么防患于未然呢?夫差细细考察伍子胥和伯嚭的几个儿子,感觉只有伍子胥的长子武勋以后做乱国权臣的可能性有点大。武勋简直是其父亲伍子胥的翻版,一样的刚正不阿,一样的才华横溢,所不同的只是羽翼未丰,不像其父亲那样张狂。一段时间里,他常常把武勋叫到宫中言语试探、冷讽热嘲,搞得才是弱冠之年的武勋很紧张,以为自己干了什么蠢事惹来吴王关注,惶惶不可终日。想回家求解于父亲,可是伍子胥又远在齐国,不知归期几何。
夫差开始胡乱猜想,身不由已就开始心情不佳,心里有事,晚上就睡不好觉,天不亮起身,无所事事,只好借酒浇愁。这个时候正是春夏之交时候,各种病菌繁殖季节,夫差不小心得了伤寒,本是小病,夫差正当壮年,身强力壮的,喝一味白虎汤,出一身汗,浑身通泰。没当一回事,谁知他的病不但是遭了寒的缘故,还是病毒感染,按照古代的说法,就是“羊狗之疴”,病毒源自家畜,夫差不幸遇到了瘟病。
这种病本来最需要固本养阴,现在不断给他出汗降温,伤了元气,南辕北辙,反而加重病情,小病演变成大病,最后竟然躺在床上起不来。
这下急坏了一朝臣僚,在太宰伯嚭主持下,广请天下名医来阖闾大城给夫差看病,可惜伯嚭行军打仗、治国安邦是块料,给身体治病一窍不通,请来的名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伯嚭莫衷一是,只能任由这些名医把夫差当试验品,一点不见气色,最后连夫差自己也绝望了,心灰意懒,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人没死心已死,开始安排后事,思考接班人问题。
吴国的继位传统有别于中原地区,并不一定是父子相承,也可以兄弟、子侄相承,优胜劣汰,贤者上位,这是吴太伯传下来的规矩。当时王族中公认的贤者是王孙骆,所以王孙骆任下一任吴王无可争议。夫差虽然很不情愿,可是自己的儿子还小,如果霸王硬开工,必然引起内乱,被外人趁火打劫,姬姓社稷不保,只能接受残酷现实。拟好诏令,国不可一日无君,只等自己两眼一闭,就请王孙骆“棺前即位”。
消息传到勾践耳朵里,起先心中暗喜,自己的仇人要去见阎罗王,皇天有眼,恶人遭报。后来经范蠡一点拨,这才感觉大事不妙。夫差去见阎罗王,对越国来说是坏事,而不是喜事。夫差虽然曾经对勾践夫妻施加暴行,可是在伯嚭“慢火细煨”下已经开始转变态度,勾践复国之梦已经在漫漫黑暗中看到了前方的一丝曙光。如果让王孙骆为吴王,大事不妙,王孙骆是伍子胥的忠实粉丝,一旦上位,必然对伍子胥言听计从,而把持不同政见者伯嚭晾在一边,越国还有复国的希望吗?凛冬将至。
这夫差千万不能死,一定得让他活着。可是人的生死掌握在阎罗王手里,这阎罗王是另一个世界的主子,又不能派文种大夫去行贿他。
既然不能靠行贿救活夫差,那就只能靠自己的运气和本领救活他,虽然胜算不大,但勾践觉得应该冒险一试。夫差死活关乎越国兴衰,赴汤蹈火也得一试!
原来勾践的先人、越国的立国之君无壬是个能人,他带领族群在会稽山上做野人时,刀耕火种,风餐露宿,山中多瘴毒之气肆虐,常要爆发时疫,族中老少一旦被传染上,缺医少药,十不保一。无壬痛定思痛,慢慢摸索出一门独特的医术,其医术的核心道具就是粪便,通过看、嗅、尝病人的大便和小便来判断得了什么病,又用人和动物的粪便当药物专治寒症、瘟病。一粪多用,简直是把人的粪便的功用发挥到了极致。
粪便,是被人体排泄出去的无用之物,无论是人的粪便还是动物的粪便,走在文明前列的中原诸侯国的人视为至秽之物,除了底层老百姓用来给庄稼当肥料,一般人皆避之不及,只有化外之民的越人异想天开,视为珍宝。他们利用人的大便主要开发出两味后来传世的神药,一曰“金水”,一曰“人中黄”。这些金光灿灿的名字估计是后来有才、又斯文的人想出来的,越人粗朴直率,不善粉饰,不可能因为经过加工而忘记其出生,只知道直呼其名为“粪汁”和“大便”。以此来治疗时行大热,温病发狂诸症,常有神效。
勾践是无壬的直系子孙,言传身教,继承了先祖的绝技。可惜这门绝技搬不上桌面,人家要是知道你制药的原料是人的排泄物,岂敢轻易进口?勾践贵为越王,自觉掌握了这门技术也不光彩,人家传扬出去,你越王勾践能尝粪辨病,不知可曾有过尝粪的经历?堂堂越王尊严何在?简直引以为耻!所以从来不显霸,甚至恨不得全部遗忘。自从入吴为奴来到吴国虎丘这片蛮荒之地后,情况就不同了,这门“污秽”的祖传绝活不但不能抛弃,反而成了要活下去的续命法宝。这里条件极端恶劣,君臣三人一旦患病,吴人才不会管你死活,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灵,只能等死,所以勾践未雨绸缪,在石室里定居下来之初,就四处搜集人的粪便和各种动物的粪便,驻守在这里的吴军,吃的不会给,穿的不会给,大便还是不吝啬的,任你取,于是制成了“金汁”和“人中黄”备着给自己三个人急用。
要是万一自己藏着的“金水”和“人中黄”能救活夫差,那就是老天佑我越国,如此巧合,绝非偶然,越国必定有后福。
勾践要尝粪辨病“效忠”夫差,也不是心想事成的,要知道勾践乃是罪奴,不可能见到吴国的大佬们的,他只能通过文种向伯嚭传话,表达自己的意愿。
伯嚭一听说勾践要给夫差“尝粪辨疾”,这种诊病方法闻所未闻,能有效?各路天下名医已经束手无策,要治夫差的病显然光明大道已经行不通,来一个歪门邪道,或许真能歪打正着也未可知。何妨尝粪辨病没有必要怕勾践包藏祸心谋害夫差,让自己有连带责任。于是不敢怠慢,急忙禀报夫差。
夫差奄奄一息,好比溺水将毙命之人,捞到一根水面漂着的稻草都是充满希望之草,当然愿意让勾践来一试。就算没希望,在临死之前能如此侮辱一下堂堂一国之君,也算此生无憾。这么羞辱人的主意,自己还想不出来,竟然是勾践自己提出来的。就急忙派人把勾践从阖闾的目的请到宫中来。
听说勾践要来给大王“尝粪辨疾”,一宫人全来看热闹。当然不能落下了宫中的太史官,左史记言,右史记行,越王给吴王尝粪辨病,足以永载史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要准确记载,不然就是对历史不负责。其他人是来看勾践耍猴戏,只有史官全神贯注,如临大敌。
勾践进宫还是摆出一副吴人熟悉的“憨厚之笑”,无心无肺、坦坦荡荡应对铺天盖地的而来的好奇、讥刺和不屑。可是他真无心无肺吗?不!他的眼睛游走之处,记住了宫中讥刺、嘲笑自己的每一张脸孔,并暗中发下了毒誓:不出十年,你们都将因为今天的无礼而失去两只眼睛。
他真坦坦荡荡吗?也不!勾践的内心跟初进阖闾大城时同样紧张,毕竟夫差的死活关乎越国的前途。
他“尝粪辨疾”的动作重复了好几次,其投入和专注一点不逊色于身边的两个太史。
勾践的专注终于让看热闹的闲人也紧张起来,人家不是来耍猴戏,真的有两下子!盯紧了勾践、大气不出等着结果出来。
整个吴王宫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勾践嘴巴的砸吧声。
足有半个时辰,勾践放下了盛放着夫差恭物的铜簋,连嘴巴都不及擦一下,憨厚之笑突然演变成了灿烂大笑,他兴奋得完全失态,暴露出狂妄不羁的本性,幸亏伍子胥不在,而其他人又没有伍子胥的火眼金睛,注意力全在“尝粪辨疾”的结果上,不然这麻烦可就大了。
勾践在宫中庭院里对着夫差的寝宫大声喊道:“恭喜大王!大王之恙无事,臣勾践愿意拿臣夫妻和范蠡三人性命担保,十日之内,大王必能康复如初、行动自如。”
这夫差病急乱投医,是满宫中唯一一个对勾践抱着“痴心妄想”的人,正在病榻上支着耳朵等勾践的诊断,一听勾践说愿意拿命担保自己的病没事,这是他这些天听到的第一句满意的“人话”,一下子竟然能从病榻上支起半个身子来,连忙命人把勾践叫到病榻前问话。
夫差问道:“天下名医都说寡人已经不治,为什么只有你勾践说没事?寡人很想听听你的解说。如果只是胡乱猜测,意图取悦于寡人,那么你的好日子将不远了,寡人墓中还缺一位驭手,你有幸被寡人看
中。”
夫差的的意思是让勾践给自己殉葬,而且很可能是活殉。
勾践心中寒意顿生,马上清醒过来,搞清楚了自己在这里的真实身份乃是”罪奴“,自己太兴奋,已经原形毕露,暴露出桀骜不驯的野心。幸亏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集中在夫差的病情上,没有精力来关注。必须藏头又藏尾,回复到“憨厚之笑”的状态。于是他朝夫差憨厚一笑,说道:“臣的判断一定不会错。如果有丝毫差错,情愿带着一家老小去九泉之下侍候大王。”
于是勾践向夫差汇报了自己得出如此诊断的理由,其原话在古人的着作中记载如下:“下臣尝师事闻粪者,知顺谷味、逆时气者死;逆谷味、顺时气者生。今臣窃尝大王之粪,其恶味苦且楚酸,是味也,应春夏之气,臣以是知之。”
其话中道理今天人听来很深奥,但我们可以用现代人的话来说,就比较简单了。一言以蔽之:你夫差的肠胃消化功能还是正常的,你的病怎么可能是致命的呢?怎么可能没救呢?
夫差大喜,原本躺在病榻上只能支起半个身子,现在整个人都能坐起来了。夫差治病其实有一半是被名医误诊误药耽搁的,还有一半是被自己吓死的,身未死心先死,对活着没信心。现在信心被勾践激活,自然其病就好了一半。
一叶知秋,现在夫差对勾践的医术有了十分的信任,就要求勾践好人做到底,干脆把他的病彻底治好。于是勾践就推荐了自己随身带着的“金汁”和“人中黄”给伯嚭审核。
伯嚭曾经对勾践的用心有怀疑,两人是死对头,按常理说,勾践恨不得夫差马上去见阎罗王,不可能来救他的。现在见勾践只凭一张嘴巴三言两语就把一个频死之人从病榻上活起来,他的疑虑消了。勾践这人确实是个永远带着憨厚之笑的怂种,只要能活命,把什么屈辱都可以遗忘,什么恩怨都可以一笔勾销。这等小人,卑鄙得几乎可以忽略他的生死。所以对粪便做的“金汁”和“人中黄”叫宫人尝了后,甚至不问这药物的原料,就马上审核通过,自己亲手给夫差服下。
这“金水”由于埋在地下一年有余,已经气味渐消,甚至没有粪臭,只留性味。因此,服饮“金汁“夫差一点不困难。。
而“人中黄”就更没问题了,本来就经过甘草的处理,经日晒夜露,已经没有一丝臭味,甚至带着一点香味,其颜色也已经甘草相似,所以更容易入口。
夫差没有察觉这两位灵丹妙药是粪便制成的,否则有心理作用,怕药效要大打折扣,而且夫差还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喝下这种劳什子吗?堂堂吴王为了活命,甘愿食下越王勾践的大粪!传扬开来,贻笑天下。怕夫差会把满宫见证人全给杀死灭口,首当其冲是勾践,或许伯嚭也不能幸免。
勾践靠“尝粪辨疾”和“金汁”、“人中黄”两味神药救活了夫差,吴国朝廷上,除了王孙骆心里不痛快,其他人个个都对勾践感激涕零,再不敢对他的憨厚之笑报以鄙视。自然,夫差的感恩戴德表现是最强烈的,十日病愈期限刚满,他就下令在自己王宫中让出一个大大的院落请勾践君臣三人搬来居住,供给仆役侍女,驾车有驭者,膳食有庖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