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种用两个越女做好了伯嚭的工作,引弓待发,那边计倪也不含糊,风雨兼程、披星戴月赶路,几乎同时也把范蠡的八字竹简顺利带进齐国王城临淄,送到齐国大夫鲍牧手上。
鲍牧收到竹简,明知这是范蠡在责备他没有遵守承诺,话虽说得很客气,可是对信义胜过生命的鲍牧来说,字字如箭穿心,八字书简简直就是催命符。
其实早在半年前,鲍牧就已经说服齐景公伐吴。甚至已经拟好了出兵的口号,打仗最怕师出无名,齐国出兵伐吴的名义很有正义感:严惩吴王纵容放任臣下鞭尸楚平王的恶行。说白了,就是要追究伍子胥鞭尸楚平王的罪行。伍子胥鞭尸楚平王跟你齐国有什么关系?简直风牛马不相及。可是在齐景公眼里却有关系,跟齐国的国情有关系。
齐国的国情是君弱臣强,那些羽翼丰满的强项之臣不把国君当回事,常常有觊觎之心。
齐国自立国以来,就谨遵先祖姜子牙的遗训,重用贤臣,给贤臣很大的权力。这本来是好事,用贤臣可以富国强兵,所以出了春秋时期第一个霸主齐桓公,齐桓公在管仲的辅佐下称霸天下,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可是随着历史的发展,祖宗之法一成不变,好事变坏事。以后世袭的国君贪图享受,不知进取,乐得把国家大事付托给臣下料理,自己躲在深宫兴欢作乐,以为大王是周天子代天而封的,永远是大王。而大臣也是世袭的,掌握着大权的贤臣之后照样手握大权,可是他们祖先的品质和才能不会被后代世袭,贤人出逆子,贤臣的后代变成奸臣、庸人,甚至不法之徒,比比皆是。这些祖先贤能的不法之徒掌控国之重器是可怕的,于是就出现了君弱臣强的尴尬局面。
齐景公在位五十八年,算不上明主,但在位这么久,傻子也变精,国家面临的大问题他是看到的,总想力挽狂澜改变这种局面。
而当时周王室“守藏室”发生的一次失窃事件,更印证他的担忧不是庸人自忧。老子李聃辞去“周守藏室之史”后,出关化胡,做他的先知去了,周天子的守藏室换了一位不太负责的官员看管历史档案,此人疏于管理,终于酿成事故。有位天下神偷混进守藏室,偷出来一些装在“金縢”中的机密文件。这些机密文件是几百年前周朝立国之初一些重要人物的言行记录,其中有一份档案记载了周公旦和姜子牙的一次秘密谈话,跟眼下齐国和鲁国的国运有直接关系。
在这次谈话中周公旦和姜子牙互相讥刺对方,因为齐国的治国之道是“尊贤而尚功”,周公旦断言,“后世必有篡弑之臣”,意思就是你的姜姓齐国日后一定会被权臣取而代之。而鲁国的治国方略是“尊贤而尚亲”,姜子牙反唇相讥,断言“后寝弱矣”,你的姬姓鲁国一定是被隔壁的齐国给灭掉的。
两人都是千古圣人,能料到千年后的大事,在五百年前就预料到了自己子孙的命运。
史官记录下来后“藏其册于金縢”,本来只是忠于历史,想让后人用历史的真实来印证两位圣人的预言是否应验。
千百年后,当人们回首往事,可当佐酒的佳话美谈一番,比较一下两位圣人谁更厉害。现在宝贝被提前泄露,等于打开了“潘多拉”之盒,哪有什么美谈佳话?只有无数祸事肇始。
此时“金縢藏书”的内容已经在齐鲁两国广泛流传。
齐景公越想越怕,姜姓人的齐国根据先祖的预言将被臣下取而代之,姜姓人社稷覆灭,自己死后“血食”无所,成为孤魂野鬼。为了避免悲剧真的发生,他必须有所作为。
所以别人家的闲事他也要管,不过他管别人家的事目的还是为了办好自己的事。他要杀鸡给猴看,警告自己国家的六大家族不要忘了老子是君,你们是臣,要是谁敢轻举妄动,老子一定不客气,你们看,寡人连别人家犯上的事情都在管,自家的事还可能马虎吗?
所以他伐吴的目的是为了警示国内的一些强项之臣。
鲍牧不仅仅是一个重信义的商人,也是一个很厉害的政治家,要不然,他不可能只是因为贪宝而接受范蠡送给他的湛卢宝剑,把范蠡付托的大事答应下来。他是看破了齐景公的心事的政客。他和齐景公一说即合。范蠡送来的湛卢宝剑只能当作是意外收获,不收白不收。
哪里会想到意外天有不测风云?齐国调兵遣将准备工作几乎完成,可惜天不如人愿,关键时候国君齐景公生病了,伐吴的事不得不停下来。
湛卢宝剑虽是稀世珍宝,可是要是因此坏了自己家族几百年来维护的“信义”两字,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鲍牧连死的心都有了。可是死也不能解决问题,时候到九泉之人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鲍牧收到范蠡的书简后简直如坐针毡。一时贪念,现在祸不可测。唯一的解决之法就是催促齐景公尽快出兵。可是人家大佬在龙体欠佳呀!于是他一面不惜花重金请郎中给齐景公治病,一面顾不得体面,在病榻前催促齐景公出兵。
鲍牧急于要清楚天底下的乱臣贼子,和齐景公英雄所见略同,开始还感动过齐景公的,差点要抱病上前线。可是鲍牧在朝中有个政敌,名叫陈成桓,同是齐国豪族,陈成桓得知鲍牧是因为湛卢宝剑的缘故和吴国过不去,这不是假公济私吗?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排斥政敌,于是偷偷在齐景公面前揭穿了鲍牧的险恶用心。
齐景公这才幡然醒悟,原来这鲍牧惩治乱臣贼子是虚,利用自己是真,差点上了他的当。对鲍牧很不满,当即打消伐吴的念头。
鲍牧不能说服齐景公出兵,被逼到绝路上,只好铤而走险,联络了和自己同穿一条裤的另外几家豪族,自己出钱组织部队伐吴。齐国的军队是你齐景公养着的,指挥不动,可是我手下有齐国最大的几家豪族,有钱有粮,可以自己组织部队。
鲍牧在齐国打出惩治乱臣贼子的招牌公开招兵买马,动静自然不小,消息传到吴国王城,吴王夫差年轻气盛,马上准备调兵遣将迎战齐人。此时吴国的国力因为伐楚、伐越的巨大成功而处于巅峰时候,正想找你齐国的不是,没想自己找上门来,正好!
可是吴王夫差的决定却被伍子胥否决了,主张派人和谈,化干戈为玉帛。伍子胥否决夫差的理由正如范蠡所料,就是吴国对齐国的大战尚没有做好准备工作,这吴国苦心经营的邗沟城还只是个雏形,连接长江和淮河的运河也才破土动工,一旦大战打响,吴国的水军优势尽失,运兵送粮的水运又跟不上,讨不到便宜,反而让自己称霸天下的计划延迟无数年。这叫心急吃不得热粥呀!
伯嚭也不想和齐人打仗,如今他只是想做一个太平太宰,和齐人打仗胜负难料,不确定性很大,对自己没好处。所以他也主张和齐人和谈。
见朝中两位大佬主张和谈,夫差只好让步。
君臣三人和谈的大方向确定下来,但是派谁去和齐人和谈呢?这个时候,文种送给伯嚭的两个美女派上了用场,文种送美女的目的本来就是要让伍子胥离开吴国,而伯嚭也很希望在朝堂上不要和伍子胥见面,伍子胥的仗义执言害已不少,害人也不浅,常常当着许多大臣的面让伯嚭下不了台。
文种和伯嚭在这方面利益高度一致。
于是伯嚭就第一个推荐当此重任者非伍相国不可。他的理由掷地有声,伍子胥和肇事者鲍牧乃是深交几十年的老朋友,熟悉鲍牧的脾气,一定能说服他更弦易辙。
伍子胥无法推脱,只好答应下来。其实伍子胥确实深知鲍牧的脾气,鲍牧这人朋友管朋友,公干管公干,绝对不会把两者混淆起来。他才不关你朋友不朋友呢!很可能战场上贴着脸拼个你死我活,一旦脱下了盔甲,放下了利剑,他又马上会和你喝酒论兄弟。鲍牧就是这样一个人,要想说服他,比登天还难。可是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如果连伍子胥都不能说服他,吴国还有谁能说服他呢?
这个担子非他伍子胥来挑不可。
于是伍子胥连想也没想,当即就答应下来。如果此时他能有点私心杂念,凭他的智商,很可能会识破伯嚭的阴谋。可惜伍子胥太忠直,忠直得以为伯嚭不会如此险诈,以为忠直是天下人都想达到的人生好境界。。
伍子胥就要出使齐国,但在临走前并没有忘记范蠡,忘记西施,也根本没有放弃拿西施做人质收服范蠡的计划,越国毕竟是他的心腹大患。他派人去石室窥探范蠡的举止,发现他终日坐在荒原上做一个入定者,满头长而乱的白发披撒到地上,遮住了半张脸,浑身上下瘦骨嶙峋,马上就要变成一堆白骨。跟他说话也不理不睬。要不是偶然站起来去招呼一下荒原上吃草的战马,很难相信这是一个还能喘气的活人。
这虽是一个未亡人,但显然离“亡”的时间已经不远。
来人密报伍子胥,伍子胥稍稍放下心。毕竟伍子胥的目标并不是西施,而是范蠡,现在见范蠡因为自己施加的泰山般沉重的压力而走向末路,就打消了马上采取行动彻底击败他的念头——伍子胥本来还想在出使齐国前解决好范蠡的问题的,拿西施做人质,拿下范蠡。现在见范蠡离死不远,就是坐等待死的样子,紧绷之弦下意识松了松,认为等自己回来再伺机而动也为时不晚。在伍子胥的计划中,他在齐国的时间不会长,最多也就两三个月。
真是天佑越国,范蠡和西施竟然能从这位天底下最厉害的猎人手里逃过一劫。
勾践夫妇和范蠡长长出了一口气,几乎有逃出生天的感觉。
伍子胥离开吴国,皆大欢喜,但伍子胥出使齐国并不是一去不复返,马上要回来,到时旧账还是要重算。范蠡暂时逃过一劫,但逃得过几个月,逃不过两年、三年吗?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趁伍子胥回到吴国前,勾践君臣三人能结束在吴国的奴隶生活,回到越国去,给伍子胥来个鞭长莫及。可是和吴王夫差签订的卖身契约是入吴为奴三年,度日如年的黑暗岁月遥遥无期。而且是不是真的三年期限到了能走人,还是需要看吴王夫差心情怎么样,他要是情绪恶劣为难你,留你十年、二十年,甚至终身为奴,你照样毫无办法。条约是强者约束弱者的,对弱者而言是画地为牢,对强者而言只是一纸空文。
怎么办?
只能祈祷夫差每天过得开开心心。
夫差在做王子时,为人十分低调、谦和,但低调并不是他的本性,是他的手段,自从做了大王后,特别是打败越国、将越王勾践俘虏回国后,他不需要掩饰,其刚愎自用、唯我独尊的本性就原形毕露。整个越国能和他谈论国家大事的就两个人,一个是伍子胥,一个就是伯嚭。当时吴国王室公认最有才华的人叫王孙骆,是夫差子侄一辈中的佼佼者,名气远播其它诸侯国,但在夫差眼里却只是跑腿听差的料。夫差和伍子胥言语龃龉时候多一点,和伯嚭心意相通的时候却不少。夫差喜欢和伯嚭谈论国事,但也不敢排斥伍子胥,理智告诉他,忠言逆耳利于行。
现在夫差周围少了伍子胥,说得上话的只有伯嚭,对勾践和范蠡来说形势很有利。文种伍子胥走后,在伯嚭身上的不断追加投资,以致把伯嚭胃口越搞越大,美女珍宝已经难以满足,干脆送土地。经过勾践同意,文种向伯嚭承诺,如果吴王能放勾践范蠡回国,可以把越国一个叫做甬的地方送给伯嚭做封邑,那里的土地和人民全给你。
这是一个莫大的诱惑。
伍子胥和伯嚭对吴国的功劳有目共睹,要是在其它诸侯国,一定会得到属于个人的封邑,但是吴国没有给功臣封邑的传统,吴国的创建者吴太伯德行太高,倡导的是王道,王道主张的是以德服人,君子应该以德感人,不能乱施“以力压人、以利诱人”的霸道。以力压人、以利诱人是对君子极大的侮辱。祖先有此规矩,历代吴王不能与时俱进,乐得循规蹈矩。可以赏你官爵,可以赐你美女、美玉、宝剑,但土地和人民是绝对不许你臣下拥有的。这样的用人制度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显得有点背时,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对人的驱动力一定是财富和土地,一个功臣,你有天大的功劳,只能你活着时享受,富贵昙花一现,不能恩泽后代子孙。光宗耀祖、恩泽子孙竟是一场梦。所以吴国王室对待功臣的做法公认为缺恩寡德,为人不齿。
文种押宝压得山大,不仅让伯嚭想入非非起来,甬这个地方伯嚭不陌生,吴越夫椒之战时他的战车军团就是在那里和范蠡文种的部队打过一仗,还僵持过一段时间。水陆交通要道,人民众多,土地广袤,资源丰饶,这种好地方,要是让自己去治理,不是夸口,不出三、五年,定能富可敌国。伯嚭的子孙以后就不用寄人篱下、做人家的臣僚,而是一个小国的国君。伴君如伴虎,不如自立门户。伯姓家族在楚国曾经差点要断子绝孙,没想到现在转机,在自己手上将发扬光大。
所以为了得到甬这块地方,伯嚭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但伯嚭是绝顶聪明的人,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千万不能利令智昏,更需要冷静。治大国如烹小鲜,要说服吴王夫差,也应该慢火细煨。如果一味下猛火,不但把美味烧糊了,还而引火烧身。
伯嚭和文种建立了契约后,伯嚭马上付诸行动。
从此,伯嚭开始向夫差进言越人的善举,不多,一天说不上一句,但也不少,夫差隔三差五就能听到出自伯嚭之口的勾践的善行:勾践又去先王墓前谢罪了、勾践把大王的战马养得很肥等等,这些话虽然不能马上改变现实,但有潜移默化之功,其危害程度在于钝刀杀人,给人慢慢洗脑,把观点强加于人,而当事人还浑然不觉,还稀里糊涂把别人灌输的观点鬼不知神不觉接受过来,认为是自己的观点。夫差对勾践的态度不由自主有了改变,不再把勾践当成是远古时的蚩尤一样穷凶极恶的化外之野蛮人,而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忠厚长者。忠厚长者因为误信人之初性本善,不能洞悉人性之恶,被人利用是经常会发生的故事。你只要去城中某个酒肆坐上片刻,这样的故事便会铺天盖地而来。
伯嚭在两千五百年前就掌握了给人洗脑的本事,你说此人要是没有心理阴影,离成为一个像孔子一样的圣人还有多少距离?孔子知道洗脑的危害性,因此不惜背恶名,杀了少正卯。伯嚭敢对夫差洗脑,罪不容诛,可惜吴国没有孔子一样的圣人,能充当半个圣人的伍子胥又不在,伯嚭尽可以肆意妄为。
夫差被不断洗脑,但是他的观点还处于量变阶段,文种给伯嚭的时间太少,火候不够,尚不足以升华到质变阶段,让夫差放弃惩罚勾践的立场。
夫差对勾践的宽恕仅仅停留在不让夫人姒姜去侍寝而已。但这也已经是很大的转变,要知道每次夫差派人来传姒姜进宫侍寝,对勾践和姒姜夫妻来说都是一次痛苦的煎熬,每一次都像是从地狱门口游历回来。是夜,勾践会跑到荒野上和狼群一起对天长嚎,狼群和他厮混熟了,把他当它们的首领,狼能从“首领”的叫声中判断出其情绪来,那是愤怒、哀伤的表达,于是也跟着一起愤怒、哀伤地嚎叫,经夜不息。吓得那些守陵的军士不敢出门,那些守陵的吴军竟判断不出许多的许多的狼嗥声中有勾践的声音,可见勾践的叫声和狼的叫声太像了……
在放走勾践和范蠡的核心问题上,夫差始终不敢松口。这是吴国君臣定下的国策,岂能轻易改变?夫差在这点上理智还是清醒的。
伯嚭还在慢火细煨,他以为时间还十分充足,可是勾践和范蠡这边等不起。一旦伍子胥从齐国回来,故事重续,全玩完。
非常需要来一次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
可是这样的机会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