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枫也在看着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拭泪,起身,过来……然后重又跪下,深深地磕下了头:“爹爹!”
儿子的悲诉刘枫在门外就听到了,那一刹那的亲情令刘枫冲动,打开了门,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也听到了这一声“爹爹”。
很难形容刘枫此时此刻的心情。甚么滋味都有,甚么也品不出来,脑海里想象过千万遍这一刻会说什么,该说什么,可真到这一刻,尽管心里早已做出了决定,可脑子里却是浑浑噩噩一片,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有怒,但很淡。评心而论,在杀伐开国的帝君眼中,二十万人的生死很重,但远没有重到那个地步!为了给他们讨还公道,而杀死自己的儿子?不不不……刘枫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做了皇帝就要成为圣人。
圣人……不是人!
可刘枫是人,在他的眼里,这二十万无辜而又陌生的死难者,其分量完全不足以与哪怕一个家庭成员比肩。他们枉死,很遗憾,但也仅仅只是遗憾罢了。
——有愧,也很淡。作为一名帝王,他有足够的理由和必要,对一名可能危害江山社稷的皇子考验试探。作为一名父亲,他也觉得自己有这个权力,对背叛人伦亲情的逆子予以一切惩戒。
然而,这都不重要!
是的,不重要!
善良与卑鄙,不重要!
仁慈与凶残,不重要!
甚至忠孝与叛逆,也不重要!
没有任何人可以猜透,那颗铁石金刚的帝王心中,早已抛开了那些虚伪的善与恶,更不在乎世俗的对与错,在他看来,能否带领国家走向繁荣富强,就是衡量君王的最高和唯一标准!而君王能够背负的罪孽也只有一条——无能!
是的!两个儿子都是优秀的!杰出的!——哪怕是“斗败”的明轩,玩心计输给老子,这不叫无能,叫嫩!再嫩也会有老成的一天。
可换个角度,他老子是谁?干下多大事?多少英雄豪杰帝王将相在他面前折戟沉沙?那是阴谋诡计的祖宗!——刘明轩敢在这样一位“老子”面前玩心计,且是说干就干,不犹豫、不容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纵观大楚天下,这份胆略果敢,这份冷酷决绝,这份破釜沉舟,又能有几人?
或许他不如刘明睿聪明,更不如他深知敬畏,可是无可否认,刘明轩拥有弟弟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的东西——不避生死放手一搏的枭雄霸气!他缺少的,只是人德与时运罢了!
其实,在一名真正的帝王眼中,他们谁都没有罪!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遵循自己中心那截然不同的王道!
驾驭?!还是征服?!
今时今日之天下,需要驾驭,而非征服!需要仁君,而非霸主!
于是,皇帝做出了抉择,一人得道升天,一人获罪入狱,就是这么简单!
然而,这一点点的怒与愧,那冷漠无情充斥着冰冷理性的“择储之道”,却在这声发自灵魂的“爹爹”面前,统统转化为了另一种情绪——怜!
我的儿啊,你不该生在帝王家呀!
可这,又是谁的错呢?——是无法选择父母的明轩?还是有权选择座位的自己?
多少年来,刘枫第一次对自己的帝王之尊感觉到厌恶,甚至是痛恨!他觉得自己要“人格分裂”了似的,一时作为父亲为儿子要“弑父”感到痛心疾首,一时又作为帝王对儿子的“杀伐果决”深感欣慰。作为君王,对反叛的逆子要杀无赦,作为父亲,又对犯了错的儿子舍不得。
疯了!真真要疯了!
此时此刻,刘枫终于明白先父口中的那一句话:“当皇帝,没什么好的。”
皇帝,真他娘的不是人当的!
可他……终究是皇帝。想不当,没那么容易!
皇帝一步步地走过去,刘明轩伏得更低了,耳里听见父皇问话:“轩儿,从小到大,朕……可曾亲手打过你?”
刘明轩一怔,下意识地抬头,有些茫然地答道:“没有……”话没说完,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
这一掌,下手好重!声音好响!刘明轩像破娃娃一般翻滚着飞了出去,砸在地上,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完了,爹爹要亲手打死我!
可想象中的雷霆风暴却迟迟未至,刘明轩费力地睁开那已经肿胀充血的眼睛,却只见父皇的身影耸立原地,背负双手,用顿刀出鞘那样的艰涩嗓音开口说道:“二十万人因你而死,朕却只能为他们讨还这一记耳光!朕……不是一个好皇帝。”然后平静的转身,向外走,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刘明轩清楚地看见了他眼中那一点点的晶亮。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刘明轩的头顶,他猛地扑下身子,重重磕头:“爹爹!父皇!是我错!是我错!”
刘枫没有转过身,可他的背影却给人一种奇怪的错觉——他在笑,苦涩自嘲的笑:“错不在你,在我!——你走!就藩!永远不要再回来!”皇帝肩头微颤,真的笑出声来,好难听,叫人心悸,毛骨悚然:“呵呵呵……你喜欢征服,很好,我会为你选一个大展拳脚的好去处!”
刘明轩有些痴傻地问:“哪里?”
刘枫回过头,目光如烛花般一炸,攸地烁起一抹光亮:“东瀛。”
※※※
举城庆典的第二日便是正月十三,长安街头一大早就万头攒动,社火锣鼓声杂着爆竹声响成开锅稀粥一般。朱雀大街压路过来一队耍龙舞狮子的,张牙舞爪当先开道。后头跟着喧天锣鼓,五彩云袖,载歌载舞穿街而过。
一大群歇了课的娃子撒着欢追在后头,笑闹拍手又叫又跳,不一会儿又哄地一下围了那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叽叽喳喳凑钱贪嘴,合伙卖了一串,孩子头张嘴咬了一颗,叫了声“甜!”撒腿就跑,后头哇哇叫着一窝蜂的追,吵吵着就去了,独留一个六七岁的女娃儿,跑得慢还跌了一跤,伤心地哭起来。
“乖,莫哭,给你!”一串更大更长的糖葫芦递到眼前,女娃子泪眼疑眸地看了看,两只眼睛顿时放出光来,忙抬起脑袋,见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应当不是“人贩子”,于是惊喜地跳起来,伸出两只小手抓过糖葫芦开心地舔了两口,有礼貌地甜甜笑道:“谢谢叔叔,甜!”一脸幸福地跑掉了。
“叔叔”的脸上便露出同样幸福的笑,负起双手,甚至有些羡慕地目视着那小女娃蹦蹦跳跳消失在人群里,发出由衷的感慨:“舞鹤升平,便是如此!真好!”。
身旁一名年纪略长的中年美男看着他,笑道:“老四你也没变呢,还是那个仁厚向善的‘佛心太子’老好人!——你啊你,叫我说什么好呢,彼国富足,亦作本国之福么?”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乾昊无所谓地笑了笑,看向身旁的鄂尔兰:“彼国本国,俱是强权所分。世法平等,在我眼中,万千黎庶不分汉胡,皆为天下苍生。——你不懂的。”
“好好,我不懂,你懂。”鄂尔兰也不恼,只是笑嘻嘻地打趣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糖葫芦再大再甜,这小丫头又如何保得住呢?——瞧着吧,你啊,是给她招欺负呢!”
似乎是为了证明鄂尔兰的话,那群孩子又呼啦啦地窜了回来,那孩子头手上的糖葫芦果然已经鸟枪换炮!换成了那串“更大更长”的糖葫芦,又舔又咬吃得那叫一个欢实,在一群小跟班的“前呼后拥”下招摇而去了,独不见那小可怜的身影,九成九又躲在哪里哭了吧。
乾昊看呆了,鄂尔兰大为得意,眉飞色舞道:“瞧见没!瞧见没!世法平等?这叫弱肉强食!所谓天地不仁,这才是万法归一的大道理!——你啊,跟哥学着点儿!”
乾昊不理鄂尔兰的挖苦,他已变得悲天悯人起来,“这孩子,忒可怜!”开始在人群中寻找那小女孩的身影,想要“再施援手”,奈何人海茫茫,又哪里找得到呢?不由怅怅地叹了口气,再一次发出由衷的感慨,丧气道:“世态炎凉,人心不古,竟至于斯!这世道……”
鄂尔兰叉腰大笑,很是没心没肺地打断他道:“得了,老夫子!大道理!这舌头嚼得好没意思,就我在这儿,放虚屁给谁听?——赶紧的,喝酒去!眼瞅着最后一顿了,出了关哪儿找这好酒吃?”挽起他胳膊拽着就走,大叫一声:“走!娘们不带,兵发醉仙楼!”
乾昊无奈,事实胜于雄辩,只能苦笑着,摇着头,被他架走。——四周着便装的两国鞑靼武士忙不迭跟上,生怕把两位主子跟丢了。
如今觐见大典已落下帷幕,纯血鞑靼之乱业已平复,就连造孽的漠北大军也被皇帝一道旨意撤回了关内,战后重建全面启动,各项赈济补偿政策先后实施,还有那罪魁祸首的翊亲王,也已发配到海外不毛之地的东瀛。
评心而论,这样的结果已经超出了两位藩王的预期,没有不满足的。——打一开始,他们就想着“扳倒”,没指望能“治死”翊亲王刘明轩。开玩笑,老三什么人他们不知道?那可是他的亲儿子啊!如今能做到这一步,“放逐海外终身不履中土”,够了!鞑靼又有了活路,他们确实心满意足了。
今日这一趟出来,一来是临走前图个热闹,关外再好终究是苦寒之地,又哪里比得这天朝帝都的繁华气派?二来是临别在即,哥俩再亲近亲近,不说兄弟情,藩国与藩国之间也要弱弱联手守望相助不是?这个三来么……也是最要紧的!——今日是大楚皇帝陛下、老三刘枫下帖请客!敢不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