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上一片死寂,除了喘息和呻吟,幸存的士兵也像牺牲的同伴一样,静静地躺在青砖地上一动也不动。长达十五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连续进攻,已经榨干了他们最后的一丝力气。
战事原来不是如此。可当第二波狄军,也就是沙克珊率领的中路军赶到城下,与喀尔吉的右路军会师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40万大军,每天出动10万,以围三缺一之势对三面城墙猛攻,清晨直到黄昏,准时的就像下地的老农,丝毫不给守军喘息之机。——车轮战法,对付兵力薄弱武备不整的起义军,这就是最好的战术。
目的很简单,以泰山压顶之势,逼迫起义军放弃即墨,乃至以即墨为核心的第二防线。然后出动大队骑兵,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将步兵为主的起义军踏成碎片,彻底铲除。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沙克珊甘愿承受每日三到五千人的伤亡——反正守军的消耗也大致如此,比拼人数,他已立于不败之地。
而且双方都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守军的反击力度,越来越弱,原本顽强的意志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不知坐了多久,喧闹的人声响了起来,城墙上涌上无数衣衫褴褛的身影,那是即墨城内协助防守的民壮,他们负责打扫战场,搬运尸体,洒扫血迹,以及将还活着的战士抬下去休息。
——在这个时候,每一个战士的每一分体力,都是无比宝贵的。任何残破的兵器甲胄,也同样如此。
说是民壮,其实勉强。
穆文望着不远处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熟练地翻过一具狄将的尸体,小手麻利地一一抹开背后系甲的绳扣,几次呼吸的功夫,就将一套已经被自己砍碎半边的全身铁叶甲剥了下来,带着得意地笑,招呼同伴过来收走,自己转向下一个目标。
又有更年幼的小女孩成群结队,挎着各式各样的菜篮竹筐,到处拔取箭支,捡拾刀剑,艰难地背下城墙,那里有许多男孩子正在忙碌,将那些残破的兵器分门别类,能修补的当场打磨,要回炉的装车运走。
孩子们的父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划着小船打捞护城河里的尸体,又或者抬石负土修补城墙。
狄军的投石车给即墨城的城墙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尤其是正对敌阵的西墙,已经裂开七八道手臂粗的裂缝,坚实的城门早已在十天前被冲城车砸得支离破碎,是里面砌死的石条阻挡着狄军闪烁的屠刀。
几乎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从成年人到孩子们,只要是会走路的,还在喘气的,每个人都在为守住这座城池贡献自己的力量。
“穆大哥!你在这里!”
少女清亮声音像是一道甘泉,将穆文沉重的眼皮重新激活,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一名披着短袖皮制胸甲,腰悬手弩,肩挎箭带的美丽少女扑了过来。
“你……你受伤了!?”少女的声音透着惊慌,手忙脚乱地在穆文身上摸索。
穆文笑了。只有在如此虚弱的时候,在面对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时,他才会绽放出这样没有一丝戒备的笑容。
刘月儿,也就是明月。
一转眼的功夫,三年了。
第一年,明月千方百计想要逃跑,可长达三千里的遥远距离,足以让任何一个十六岁少女望而却步。于是,明月只能委曲求全干起了老本行,成了穆少帅身边的一名丫鬟,也是唯一的丫鬟。
第二年,楚国建国,并与永胜军缔结同盟。有了回归的希望,明月满心欢喜,却还是不敢轻易暴露身份。原因很简单,亲善楚国,那是永胜军的官方态度,而非穆文的个人意志。几次言语试探,看着待她一贯温和的穆大哥脸上瞬间消失的微笑,明月放弃了这个念头。
第三年,随着无颜军的到来,同盟之间的联系变得进一步紧密,军主孟大牛甚至接受了楚国的统领名位。除此之外,小姑子刘彤的出现和楚国直达青州的海上生命之路,为明月创造了回归的一切条件。毫不夸张的讲,只要在刘彤或者田筠驰在场的时候勇敢地跨出一步,她必将顺利返回楚国,回到爱人久违的怀抱。
可是,明月没有这么做。
三年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也足以改变很多事。比如,对穆文的复杂感情。
这种感情不是男女私情,而是那种介于朋友和兄妹之间的情谊。与男女之情相比,兄妹之谊同样难以割舍。
作为穆文唯一的交流对象,这三年来明月知道了很多,也看到了很多,从最初的七分感激外加三分警惕,到后来对穆文遭遇的同情歉疚以及为丈夫赎罪的天真想法……事实上,她真的一直在用行动,甚至是用生命为丈夫曾经的过失作出弥补。直到现在,倔强的小姑娘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在这个令人绝望的时刻离开穆大哥!
穆文也在看着她。他觉得一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在鄱阳湖上救了这个坚强勇敢的小姑娘。
毕竟,不是每个丫鬟都能在刺客出现的瞬间,用身体挡住刺向他的匕首,更不是每个姑娘都有勇气和毅力,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手捂破腹而出的肠子,强忍剧痛挣扎着跑回后帐,取出一柄乌黑的手弩奋勇杀敌。
——直到这时,穆文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小姑娘从那条花船底舱带锁的大箱子里取走的唯一一件行礼,那个沉甸甸的小包裹,里面装的竟是如此精巧而可怕的凶器。
一年多以前,反狄联盟第一次高层会议临近,也就是永胜军必须作出抉择,到底投靠哪一方的关键时刻。投降派的几个头目借会商之机悍然发动兵变,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上述的一幕。
这场动乱,明月奇兵突出,起到了关键作用。在所有侍卫全都战死的情况下,孟大牛和穆文手持刀盾守住狭窄的营门,明月匍匐在地,于两人的腿跨间发弩狙击,硬是在五百人的叛军面前撑到了援兵赶来。
战斗结束后,鲜血淋漓的少女几乎停止了呼吸,可她终究撑过了鬼门关,在持续两昼夜的高烧和昏迷过后,她坚强地醒了过来。穆文至今记得,军医用难以置信的口吻告诉他,捅穿腹腔还能不死,这个姑娘的命,真硬!
明月,以命换命,回报了他的救命之恩。
孟大牛也对这个神奇的少女大为感激,问起这把奇特手弩的来历,明月撒了小谎:楚国逐寇军鸾卫营女兵,这个身份为她提供了完美的掩护。
也就是在这一天,小明月又一次摆脱了丫鬟的身份,成了永胜军孟大帅的义女,穆少帅最疼爱的干妹妹,以及弓弩营的一名巾帼女将。
事实再一次证明:金子,总是会发光的。
或许是受了强大勇猛、打遍青幽无敌手的无颜军主刘彤的影响,永胜军并不排斥女将,尤其是在大蝗灾中,担任治安巡逻任务的明月,面对上千名因饥饿而失去理智的暴民,凭借一柄小巧的手弩,射杀首恶震慑群凶,单枪匹马守住粮仓的神奇战绩,让所有的人都乖乖闭上了嘴巴。
“无颜女军主,永胜巾帼将”这就是明月如今在青州闯出的,足以与楚国大长公主刘彤并肩的响亮名号。
明月在穆文身上摸索了好一阵子,确认他只是手臂和大腿上有几处浅伤,并没有受到致命重创,这才露出欢喜、真诚又带几分天真的笑容,粉拳擂上他的胸膛,嗔怪道:“坏大哥,你吓我!”
“累的,动不了。”穆文坏笑着用蹩脚的理由辩解。
突然,一道威严的女高音打断了兄妹俩的嬉闹。
“穆文!差点就守不住了,为什么不向我求援!——你给我说个明白!”
城墙下飞奔上来一道亮闪闪的倩影。那是一名身裹重甲,同样血迹斑斑的女将军。
她步履飞快,大红色的披风被她拉成了一道直线,衬着她格外修长挺拔的傲人身材,愈发显得英姿飒爽,银白色刻着两道泪痕的哭脸面具满是血污,只露出两只凶光闪烁的晶亮明眸,在一阵哗哗作响的甲胄抖动中,如一阵风似的来到穆文面前。
楚国派驻青州专司协调增援的军需参赞田筠驰,一身又脏又破的绯色官袍,点头哈腰紧赶慢赶追在她身后,闪眼瞧见两人都在,一边滑稽地扮鬼脸使眼色,嘴里叫着:“殿下何必动怒?有话好说嘛!”
穆文早已露出一脸无奈的苦笑,明月幸灾乐祸地吐了吐雀舌,赶紧起身行礼:“末将参见大长公主殿下。”
刘彤豪迈地一挥手,“刘姑娘请起,你不是逐寇军的人,不必如此多礼。——起来!说你呢!耳朵聋了吗?为什么不求援?老爷们毛病又犯了?向女人求援丢你脸了是不是?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人高马大的穆文被刘彤一只手提了起来,霸王神力面前,永胜之虎没有丝毫抵抗能力。紧随而来咄咄逼人的一顿炮轰,只把他斥得哑口无言,满脸尴尬。
明月忙转过脸掩嘴偷笑,城墙上的孩子们拍起小手闹哄哄地瞎乐:“少帅哥哥又被欺负喽!咯咯咯……”
楚国大长公主殿下对永胜少帅情根暗种,常常借故接近对方,可对方毫不领情,能躲就躲,躲不了就装傻。
这是一个青州军民人人皆知津津乐道的秘密,也是永胜无颜二军能够协作无间的一条重要保证。
不仅是三方军民,无论是永胜军主孟大牛,还是远在南方的楚王刘枫,他们都知道此事,也非常乐见其成。
穆文不傻,心知肚明。可他至始至终的回避态度,却是最后也是最难突破的那道关卡。
哪怕他已不再记恨刘枫,可他无论如何忘不了亡妻,忘不了仇恨。——就像刘枫之前无法接受周雨婷一样,他过不了心中那道坎。
大仇未报,九泉之下的张翠儿未曾瞑目,他又有何面目接受新的感情?